6月6日,马丁·斯科塞斯的纪录片《纽约书评:五十年来的批评》(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A 50 Year Argument)在谢菲尔德纪录片电影节上迎来了它的英国首映。更早之前的2月,该片参展柏林电影节,预计九十月在美国展映。
关于斯科塞斯,他的影迷有一点从来可以肯定:当拍纪录片时,他一直在拍自己的心爱之物,譬如蓝调、滚石、鲍勃·迪伦、乔治·哈里森,这回,是《纽约书评》。
《纽约书评》主编罗伯特·西尔弗斯在接受《卫报》记者采访时介绍了拍摄这部电影的缘起。2013年,时值《纽约书评》50周年庆典,不少人想帮他们拍纪录片。而西尔弗斯想找个真的了解这份刊物的合作对象。后来有人告诉他,马丁或许有兴趣。认识斯科塞斯太太的西尔弗斯就给他写了张便条。斯科塞斯表示有兴趣,原来,他自从1963年在纽约大学读书起,就在读《纽约书评》,很了解这份刊物,而且家里有个房间里收集了一堆《纽约书评》。于是,这件让西尔弗斯感慨“运气真好”的事就成了。
斯科塞斯的团队对《纽约书评》的作者做了大量访谈,此外,50周年庆典、在牛津举办的以赛亚?柏林研讨会都没落下,玛丽?麦卡锡去越南的资料(1967年《纽约书评》派她去报道西贡和河内的情况)、占领华尔街的资料、桑塔格等人的历史档案,等等,都没拉下。最终他们完成了一部他们所理解的《纽约书评》。
在被问到是否对这部电影满意时,西尔弗斯回答:“对我来说,它只能称得上是一期报纸。我们有一万五千余篇文章呢。哲学、物理、艺术、历史、诗歌,这么多东西,被拍进了只有一个小时的电影。但我觉着这是个很有趣的电影。我没有什么不满,她自有她的合理处。”
《好莱坞报道》等刊物的影评反馈也不错。大部分人认为,电影维持了斯科塞斯的风格,聚焦于重点而不是审美细节。关于一部严肃杂志的纪录片,实在很容易拍得枯燥,但它“节奏舒缓,让人难忘”。甚至配乐,也以更自由的拼贴形式,避免了纪录片的通常的平铺直叙。斯科塞斯和与其合作的导演大卫·泰斯德(David Tedeschi)巧妙地把《纽约书评》放到半个世纪以来宏大的国际背景下拍摄,从共产主义衰落,到越战,到人权运动。纪录片展示了一份刊物如何被时代塑造,以及塑造时代:这不是空话,《纽约书评》的确报道了不少被忽略的议题,比如布什入侵伊拉克时,她是唯一表示反对的主流媒体。这样的声音,亦可折射出半个世纪以来“美国”的得失。纪录片自然也没有错过对《纽约书评》有批评意见的少数派声音:汤姆·沃尔夫(Tom Wolfe)说它是激进时尚的理论主脑,还有人更刻薄,比如说它是“纽约小圈子书评”。因为批评太少吧,有影评说,这部电影里流露出的是自满情绪,“取悦目标读者和潜在读者”,而一个拍摄批评精神的电影竟然没有任何严肃批评。从这个角度说,这部纪录片不是一部有代表性的斯科塞斯,而是热情洋溢地给纽约高眉文化地标写情书的斯科塞斯。
从桑塔格到乔姆斯基的盛大阵容:《纽约书评》与“纽约派知识分子”
上海上周最热的文化活动是电影节。可以说,从热门片《布达佩斯大饭店》能看到多么华丽的明星阵容,从《五十年来的批评》就能看到多么盛大的文化明星阵容,有卡司为证:苏珊·桑塔格,诺曼·梅勒,詹姆斯·鲍德温,诺曼·乔姆斯基……
这部电影就像去年《纽约书评》庆祝50岁生日时的省略号,盛大停不下来。还记得去年,《纽约书评》庆祝50岁生日时,从美国本土到英国、法国,大量媒体不吝赞美地表达了对这份知识分子杂志的敬意。《纽约书评》的故事于是被读者熟悉到不再觉得新鲜。她于1963年2月1日创刊,“一群朋友在晚饭上想到这个主意,接下来,秀就开始了,再也停不下来”,第一期阵容到堪称“杂志史上最漂亮的第一期”:罗伯特?洛威尔等人的诗,苏珊?桑塔格、哈德威克、诺曼?梅勒、戈尔?维达、阿尔弗雷德?卡赞等人的评论……已经去世的刊物创办人之一芭芭拉?爱泼斯坦曾在《纽约客》撰文回忆说,创刊号没有给一位作者支付稿酬,这仅仅是个实验,“看看美国是否需要这种类型的评论杂志”。答案当然没有让她等50年之久,发行10万册的创刊号收到了两千余封要求他们继续办下去的读者来信,收到了全国大部分重要的以及活跃的评论人索要刊物的电话和信件。50年后我们再看,美国仍然需要这类杂志,今天的读者用每期15万的购买量支撑了这个结论。这简直是个奇迹。
在香港和其他几百位读者一起订阅着《纽约书评》的梁文道说:“一座伟大的城市需要至少一份伟大的杂志,在我看来,《纽约书评》正是这样的杂志,继承了《党派评论》的精神传统,成为纽约派知识分子集结的重镇,将纽约放进了20世纪全球文化思潮的版图。……这是一份伟大杂志的本色,它定义了一个精神群体,甚至还定义了一座城市。”
提及心爱之物,知识分子的表达往往会在情怀与理智间徘徊。梁文道说得这么抒情,斯科塞斯拍得这么抒情,但电影和看电影的人都得承认,说《纽约书评》这种杂志直接影响社会进程恐怕不大实际。这么说吧,它的影响就像象棋中的马,走的是迂回路线。这像知识分子的写照,像文化的写照,可以抽象到传承,也可以具体到活生生的人,比如以给《党派评论》写稿为最大理想的青年桑塔格,比如在台下听帕蒂·史密斯的朋克音乐的桑塔格。
尽管说到“纽约派知识分子”的概念,从来不那么明确,我们脑海里会浮现桑塔格,也会浮现伍迪·艾伦和安迪·沃霍尔。但可以肯定的,“纽约派知识分子”指的并不只是上东区那一小群文化名流,更是指围绕在以《纽约书评》为代表的杂志旁边,“认同这股自由批判精神,写作风格清晰明畅的作者群”。
《五十年来的批评》影评里对电影配乐的分析,或许可以用来对纽约派知识分子进行过度阐释:伴随某段解说者声音的复古的爵士乐音轨让人印象深刻,“不由产生曼哈顿上层知识分子的黄金年代已逝去的情绪”。
罗伯特·西尔弗斯:他就是《纽约书评》
得承认,已经有很多关于西尔弗斯的报道了。《巴黎评论》中他谈编辑的艺术那篇风范长存,《纽约》关于他的人物特写娓娓道来。那么因为这部纪录片而增加的是什么呢?恐怕是更具体的人。
西尔弗斯已经85岁了,但他工作的时间依然像法学院新生那么长。传言说他办公室的橱柜里有床被子,可以作为佐证的消息是,他在圣诞节也不会停止向作者约稿。就是这样,年中无休,以至于,他聘请了两位助手,一个负责白班,一个负责晚班。
西尔弗斯声音响亮,但态度温和,除了衬衣领带的绅士风采,他身上也保留着老派编辑的其他特点:定期给作者写信,随FEDEX邮包里的书寄上书评的约稿信,从来不在自己的杂志上写文章。
西尔弗斯不怕发批评的文章。批评家、小说家伊丽莎白·哈德威克在1959年10月《哈泼氏》杂志发表的《书评的衰落》对《纽约书评》产生了深远影响。西尔弗斯说,他时常问自己,这份刊物有没变成哈德威克批评的那种“地方性的文学期刊”,“充斥着单调的表扬和挠痒痒似的批评”,以及“小而轻的文章”。从最近一期《纽约书评》看,我们似乎不必为它没有批评担心。不管是关于加缪的,还是关于美国的阿富汗政策和乌克兰危机的文章,在今天的纸媒环境看来,这些内容丰富极了。
西尔弗斯是个有好奇心的人,他对世界的好奇心随着年龄增长。他将此归因于每周工作7天。“这不是爱的问题。我把它们看作一系列等待解决的问题,没有止境。我会在夏天离开一段时间,但总有稿子过来,因此我每天都得给办公室打电话。”“那么今天你会什么时候离开?”“午夜吧,也不一定,看情况。”
西尔弗斯不是书斋里的隐士。他也会去参加派对,一直单身的他会在采访中主动提及在一起很多年的女伯爵女友格蕾丝·达德利(Grace Dudley)。他不会主动找朋友,但他讨人喜欢,不是那种让人敬畏的喜欢,而是温暖的、让人信任的喜欢。他对作者深沉的敬意使他一直处于知识分子网络的中心。
不改变:《纽约时报》的焦虑与《纽约书评》的从容
大导演拍的关于报纸、杂志的纪录片非常少,所以人们会忍不住拿这部和2010年关于《纽约时报》那部《头版头条》(Page One)做比较。《头版头条》记录了《纽约时报》在互联网时代如何挣扎着理解自己。哦,《纽约时报》似乎一直在焦虑,上个月,它还用那份96页长的新媒体转型报告邀约传统媒体一起焦虑。
可《纽约书评》看上去丝毫没有为此困扰:它有网站有博客,它会因为网络没有版面限制在网上发比纸版更长的文章。可是,纪录片却只给这关于未来的内容分配了5分钟。固然,这和斯科塞斯的处理方法有关,他们是来庆祝这份杂志,而不是来改变它的;这是检验他们导演技巧的时候,就像《纽约书评》用文章兑现了它对好叙事的承诺。不管是从电影还是文字,传递出的信息都是,这个安静的、一人统帅的杂志社一点儿不像、似乎也不准备成为现代企业。
《纽约时报》和《纽约书评》仿佛站在了新媒体时代的两极。
《纽约书评》简直是逆年轻读者趣味的坚持长文本报道,而《纽约时报》对年轻读者、对点击率、对社交网络的在乎悉数写在电影、报告里。
有记者曾经问过西尔弗斯对《纽约时报书评》的看法。他回答,“不该找我谈它。我认为他们有大问题。他们希望全面多元,但那意味着他们要评很多可能是二流的作品。”
为什么在同类刊物关门的时代《纽约书评》能办的这么好?“我也不知道!这是个谜。我们开始的时候,出版人说我们应该做市场调查,搞清楚读者想要什么。但芭芭拉和我都不同意,我们觉得必须选择我们信仰的题目和作者,但我们不搞独裁。如果东西有趣,读者会持续订阅。如果没意思,他们会说:滚蛋吧。”
那么编辑靠本能?“不,相反。它关乎一本又一本地读书,一个接一个地考虑作者,以及说,不不不……好。你得问自己:谁是全世界最合适写这个主题的书评的人?你必须得对所有事情都感兴趣。从一开始芭芭拉和我就决定没有什么不能谈的话题。所以一面会有作者给我们写赛车,另一面会有人写维罗纳人。”
显然,从西尔弗斯这里,没有互联网思维、也没有盈利模式可以复制。同行对《纽约书评》恐怕只有羡慕。贝佐斯买下《华盛顿邮报》,阿里买下《21世纪经济报道》这些消息,让所有编辑不由又做起了上个世纪的梦:希望自己的刊物被产权人拥有,让做内容的做内容。《纽约书评》的编辑团队从来拥有这种自由,在里亚·海德曼(Rea Hederman)于1984年买下《纽约书评》后也如此:这份杂志可以在1960年代刊登用图表告诉人们怎么做莫洛托夫鸡尾酒的封面,也可以在今天保留着质疑以色列的权利,以及像阅读维多利亚时代小说一样仔细阅读国会报告。
斯科塞斯的电影里有一个意味深长的镜头,窗外的工人擦玻璃的时候,西尔弗斯正拿起电话。观众会忍不住想,真实的世界到底什么时候会敲门,或者说,西尔弗斯能够在这个嘈杂的世界里保护《纽约书评》不受干扰到什么时候?
对了,在近年来接受的采访中,西尔弗斯似乎只有一个问题很不愿意回答:谁会继承这份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