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访书:内藤湖南与《满文大藏经》《五体清文鉴》《满文老档》
下面我从刚才讲到的这六个人中挑几位,来给大家具体讲一讲他们来中国访书的情况。资格和年龄最老的一位叫内藤湖南,本名内藤虎次郎,湖南是他的号,因为家住在日本东北秋田县的一个湖的南边。他有非常深厚的汉学修养,是客观实证地研究中国的这个转变时期的重要学者。
内藤湖南一生有十次来中国,至少有六次是以访书为目的。他访书中最重要的收获,首先是《大藏经》,这和近代日本的佛教改革有关。日本近代向西方学习也反映在佛教界,当时他们想要向欧洲佛学研究看齐,进行一些佛教的学理性研究,以及让佛教走出寺院参与和干预社会文化活动。
这时出现了一个重要佛教人物叫高楠顺次郎。他在英国留学,知道当时日本那些重要寺院都把年轻僧侣派去英国留学,所以高楠回来以后发愿要做一件事,就是由日本人来编一套最全的《大藏经》,这就是现在所说的《大正新修大藏经》。从历史上来看,《大藏经》有汉文系统、藏文系统、蒙文系统的,还有一些比较少见的满文、西夏文、日文、巴利文版本。大家都知道唐僧西天取经回来翻译经书,到宋代就有了比较好的大藏经,如《开宝藏》《赵城藏》等,这些经藏又传到接受中国佛教的朝鲜,朝鲜就有了《高丽大藏经》,明清时期还有藏文的甘珠尔和丹珠尔。日本1924年修的这部《大正新修大藏经》虽然晚起,但也正因此它是到目前为止收集最齐全、考据最好,也即版本最好的《大藏经》。现在一般说到《大藏经》,都是指《大正新修大藏经》,这是日本近代佛教方面的一个贡献。
当时还是新闻记者的内藤湖南正是因为听了高楠的介绍,要到奉天找《满文大藏经》。1902年,中国东北在俄国人的控制之下,像沈阳故宫这样的要地日本人进不去,只有寺庙可进,于是内藤来到黄寺。黄寺是清入关前的一个皇家寺院,内藤在那里发现了一本用金箔写的藏经,特别高兴,他当时在旅行日记里写道:我发现了金字《满文大藏经》,这是东洋学里的非常宝物。但后来带回去让人一看,说这不是《满文大藏经》,是蒙文,之后内藤就开始学习满文。
1905年日俄战争日本获胜,从俄国人手里“接管”了中国东北,设立了奉天日本军总司令部。非常有学术头脑的内藤,当时就敏锐地感觉到——当然当时有掠夺的氛围——应该再到东北去。他主动请缨,写了一个报告,又在报上发文,后来在外务省申请到一些钱,当然也和军部打了招呼,就再一次来到了奉天。这次他终于找到了《满文大藏经》。这个《满文大藏经》在一个不是很重要的沈阳城北的寺院,叫北塔寺,或北寺。去后看到的景象是俄国士兵刚撤退,满地都是《大藏经》,原来它们被当作俄国士兵宿营的床褥,一些残破不全的甚至被用来烧火之用,这个场景对已经惦记了《满文大藏经》三四年之久的内藤来说,是非常震惊的,他赶紧把狼藉一地的经书收集起来,自己背回去了,放在奉天的军政署司令部。
就这样,《满文大藏经》被半搜罗半劫夺地从中国带到日本,归东京大学收藏;稍前,日本军方用五千元买下了1902年内藤在黄寺发现的金字《蒙文大藏经》,这部经属于了外务省,外务省说,既然《满文大藏经》放在东京大学收藏,那《蒙文大藏经》也给你们一并收藏了吧。很可惜的是,1923年东京大地震,震后烧了好几天,这两部经也被烧掉了。《内藤湖南全集》里有他拍摄的被烧掉的这两部书的书影。
稍稍可以安慰的是,《满文大藏经》在北寺的这一套虽然被毁了,但近年故宫紫禁城出版社调查到这个大藏经的原版——就是刻书时的木版模板,还被保存在故宫的皇史宬。所以,2002年就把这个版拼合起来,只缺几块,又根据现有的经卷补刻了几块版,于是他们用了当年乾隆年间的这个木版,重新印了《满文大藏经》。
内藤还有一个重要的调查,就是关于清朝开国时期满蒙文档案资料的调查,这些都是到了沈阳故宫里以后才发现的,内藤尤其关注《满文老档》《太祖实录战图》《三体蒙古源流》《五体清文鉴》等书。
沈阳故宫大清门左侧有一个翔凤阁,就是藏《五体清文鉴》的地方。《五体清文鉴》是一部工具书,五体就是汉满蒙回藏这五种文字,这也是清入主中原后兼收并蓄各种文化的表现。《五体清文鉴》绝不仅仅是一本词典,它其实是对清朝一些名物、制度的考据,是一部百科全书。故宫再往后走,左路的最后叫作崇谟阁,是书库,《满文老档》就放在那儿,也就是用满文写下的最早的满清档案。
内藤其实在1905年就发现了这些东西,他认为这些东西为后人研究清朝的起源、研究日本和满洲的地理关系,都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所以当时就做了记录。但这些书是故宫里的财产,不是流通的书。这件事到了1912年来了时机,也就是辛亥革命后清朝灭亡,京都大学的教授们非常敏锐地感到,《满文老档》这些东西有可能都会被中华民国收去作为将来写清史稿的材料,于是他们打算赶紧去看一看。当时内藤湖南已经是京都大学东洋史的首席教授,经他提议,京都大学就拨款派了内藤湖南、富冈谦藏、羽田亨等学者到沈阳去进一步寻找机会准备下手。最后的成果就是在八个星期内在沈阳故宫借出了这两本书,一页一页拍下来。
内藤在日记里记录了当时他们是怎么工作的。在沈阳,他们首先从照相馆里请了两个工人,然后又请了一个东亚同文书院的毕业生来做助手,加上内藤,还有当时年轻的羽田亨,五个人组成了一个摄影小组。他们在故宫存放《满文老档》的崇谟阁前面做了一个暗室,内藤负责把《满文老档》按照顺序一卷一卷运出来,两个照相馆工人和同文书院毕业生三人负责一张一张拍,羽田亨就在暗室里给这些拍出来的照片不断冲洗,用这样的流水作业,一共拍了近一万张照片,之后还要对着原文看,然后又进行了一百多张的补拍。可以看到,在内藤湖南的日记里为这些事情非常得意,当时他已经完全被这些资料所吸引了。
从崇谟阁再往东,是赫赫有名的文溯阁,也就是当年乾隆编了四库全书,分放各处的七部之一。内藤也去看了看。
对于清朝皇子皇孙来说,《满文老档》是他们老祖宗的资料,但对于一般人来说,哪怕是学者和管理沈阳故宫的人,大都也不知道《满文老档》是什么东西,内藤书里写了这么一段话:至于《满文老档》里到底写了什么?是本什么样的书?中国官吏们本来完全不知道,即使是总督大概也不清楚,只知道是用满文书写的书籍吧,但是日本人却为此进入宫中埋头拍摄,摆出那样一个架势,所以才知道大概是很贵重的东西,于是乎就不能再放任不管了。拍完《满文老档》以后,因为内藤他们没有想到要花那么多胶卷,钱都花光了,所以从沈阳到大连的日本银行里借钱再回来,想接着再拍《太祖实录战图》,可那时沈阳故宫就急剧改变了态度,说不能给你们拍了。当时《五体清文鉴》已经借出来了,所以他们就赶紧抢拍了《五体清文鉴》。不管怎样,这件事情引起了中国学者对故宫里藏的这些文献的重视。
日本人的情报观念非常强,内藤他们除了访书外,还带了一个摄影师,一路跟拍了一本《满洲写真贴》。
另外,就是关于京都大学的学者来北京调查敦煌卷子的事。伯希和把敦煌卷子在北京发布之后,引起了学界的注意,当时清政府学部要把敦煌卷子从西北收归来京,罗振玉就给日本的内藤湖南、狩野直喜通风报信,所以,京都大学组织了一个调查团到北京来访查敦煌卷子。清政府一个官员叫李盛铎,他收藏了一大批敦煌卷子,后来被羽田亨买下来了,羽田亨是敦煌学研究的一个大家,他在做京都大学校长时,调动社会资金,买下了李盛铎的这批敦煌卷子,这是后话。
责任编辑:李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