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德厚老人,1910年生,今年93岁。仵德厚老人现住在陕西省泾阳县龙泉镇雒仵村,生活清贫。我去采访他,与他同吃同住两周。我们一起放羊,一起种菜,一起聊天。
让我感到“凄凉”和“无言以对”的场面是我问他:“你想对在台湾的黄埔军校同学、中央军同僚们说些什么呢?我可以发表出去。”仵德厚老人想了想说:“我那期黄埔军校的学友都比我年长两三岁,他们都去世了,没有一位活到今天。”
仵德厚老人可不一般,在1949年中国解放前夕,他是国民党第三十军的少将师长。因为在抗日战争中仵德厚与侵华日军浴血奋战的英勇表现,国民政府曾经授予他三枚勋章:甲穗一等嘉禾章、华胄荣誉章、宝鼎二等勋章。不用说,仵老汉是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
仵德厚老人记忆力惊人,抗战史他说得最清楚,可以倒背如流。这正是我要关注的。
首次与日军正面作战仵德厚老人给我讲了1937年的卢沟桥事变。
"当时我是三十师八十八旅一七六团三营营长,驻在淮阴板闸一带整训,”仵老汉说,“由于我的部队在全军校阅中获得第一名,所以,军部发给我营五灯收音机一架,并在全军通令嘉奖。7月8日,在收音机中听到我二十九军在卢沟桥英勇抗击日寇的新闻后,全营官兵义愤填膺,个个同仇敌忾、热血沸腾、摩拳擦掌,请求赶快开赴前线杀敌救国。
"8月上旬,我军奉命开往北平一带参加抗日战争。官兵听到这个消息欣喜若狂。当我营8月13日抵达徐州时,正值上海淞沪会战中。‘我军击落日寇三十余架飞机’的号外极大激发了全营官兵的战斗情绪。在徐州集结完毕,于8月17日乘火车在北平琉璃河站下车,并开往房山一带待命。我团奉命在房山东北杨家峪以北高地构筑工事,阻敌南下。我营当日下午进入405.7高地左右阵地,加强工事,天明后,战斗就打响了。"
"日军的战术是先群炮轰击,然后是集团冲锋。每天轮番冲锋三四次。而且,日军不断从后方调来大口径重炮参加战斗。这一仗,我们一直坚持到9月中旬。后来,我接到命令,部队向北平南口方向撤退,掩护汤恩伯部队向南转移。这样,我们才开始撤出战斗。"
"战斗中战友被炸飞的人头落在我怀里一次,飞舞来的肠子挂在我军帽上一次,炸断的大腿砸在我身上一次。15天里阵地上是枪炮声滚到一起,震耳欲聋、飞沙走石、血雨腥风。700多日本鬼子死在我们的阵地前沿,每天都可以听到日军冲锋或者撤退的鬼哭狼嚎!"
"我们营部的阵地上打得只剩下我和通信员赵怀碧。一发炮弹打来,把我埋了,烟雾弥漫中我听到赵怀碧大喊:‘营长!你还活着吗?’我挣扎着爬到阵地前操起重机枪向冲到眼前的日本鬼子扫射。敌人,又被打退了!战友们一个个光荣牺牲了,我们全营官兵没有一个是孬种!"
让一个老态龙钟的人一下年轻的绝招,就是让他回忆。这是我发现的真理。
仵德厚激动地说起他们营几乎每一个人牺牲的情景。他说:"七连彭少飞副班长在白刃战时大喊着英勇杀入敌群。他夺回日军歪把子机枪一挺,三八步枪三支。当他拖着伤体摇摇晃晃走回工事前一步,日军一发炮弹飞来,在他脚下炸开了。"
仵老汉瞪圆眼珠、从牙缝里出喊声:“兄弟们!上刺刀!跟我上!”——叹为观止!我一边惊叹,一边拍下录像片。
"部队撤退了。天天是日本飞机跟踪投弹、扫射。在河北平北县为了阻击日军南下,我们又与敌人激战两昼夜。紧跟着,我们在山西娘子关南峪车站一带与部分日军接触。当时,我正用望远镜观察敌情,突然飞来一弹击穿我左手,打碎了望远镜,抗战初期的日本关东军部队真是训练有素,从我们互相发现到鬼子端枪射击,连几秒钟都没有。"
"我们又被包围了,一天,我们112人被打得剩了17人!恶仗呀!日本军让我们投降!"
"你们投降了吗?"他没有回答我。
从始至终,叙述牺牲那么多朝夕相处的手足弟兄,仵德厚没流一滴眼泪。
"数百鬼子把你们围了,打了一整天,打的还剩17个人,让你们投降!后来呢?"我忽然问。这是白天的话题。
"鬼子打白旗来了,是一个关东军的教官,他会讲中文。他来了就坐在我不远的地方,我的军衔是少校,他的军衔是少佐。他扔过来一支香烟,滚落到地上。我没有理睬他。他又走过来敬上一支香烟,我摇头。他给我的战士们,战士们自己卷起烟来,用嘴一舔,又把纸头吐出来。在你死我活的战场来这套!日本军官自讨没趣。他说我们皇军消灭你们是轻而易举的,你们一无食物、二无弹药、三无援兵。就算有好的地形又能坚持多久?只有投降日本皇军。他说,我们皇军的圣战从来是‘以少胜多’;我们日军一个兵就可以比较你们十个兵的作战能力。他说他毕业于东京大学,在满洲国干‘安抚’工作。东北义勇军有经过他‘安抚’而放下武器的。后来,不是都发了‘良民证’吗?我说我们不投降,军人只有战死沙场!那个军官不服气,他说,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办呢?我说,我们人马太少,我们是正规军,如果让我们重新摆开架势再打!还不一定谁消灭谁呢!”
那个军官再一次追问:"如果把你们放了,你们还敢和我们日本皇军打?"
我回答:"一定战胜你们!一定打败你们!一定把你们赶出中国去!"
仵德厚老人说:"那个军官举着小旗又回去了。我对战士们说:这是最后的战斗!"
"寂静,寂静,死一样的寂静。这是恶仗前最后的寂静了。多数人都没有了子弹,手榴弹也仅有三颗了。我估计白刃战还可以坚持十分钟。谁知,那个军官又出现了,他在远处喊道:不是还和日本皇军打吗?可以开路了!战士们都说:骗到爷爷头上来啦!没门!这时,日军响起了军号,日军士兵都在掩体后站起来了。持枪站好。有数百人。
我从军几十年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战士们也都呆了。相信鬼子兵吗?大家都看我。
有战士狠狠地说:放咱走?这是藐视咱呢!和他们拼到底!
有战士说:关东军要打大仗,要和正规军打,小看咱几个人?
有战士说:咱这地形好,站起来不全暴露了吗?日本鬼子没安好心!
我迟疑了一下说:军人,就要有军人的样子。我命令大家:站起来,走出去!再打!
我们也从掩体后站了起来,我们17人互相搀扶着往外走!人人都有伤呀!我走在第一个,我的左手被子弹贯通还在流着鲜血。我身后是背着的重伤员。我们的军旗被战火烧去一半,上面还有枪弹洞。我们的战士仍然高擎着她!牺牲的战士们在我们的阵地一方。我们一步,一步,从他们身边迈过去,迈过去。迈过去,就是侵华日军士兵的尸体,横七竖八,有的还在痛苦地呻吟着。越走越近,日本士兵们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他们。一个双手扶着军刀的日本大军官向我们冷笑着,那位关东军负责‘安抚’的军官就站在他的身边。
突然,一个日军下级军官大吼一声,拔出军刀向我跑来。我身后的一名战士也大吼一声站到我的前面。他吼道:要杀!先杀我!狗杂种日本人!我早说日本人是骗子!
所有的军人都操起武器,肉搏就在一瞬间。
远处的日本大军官高声嚎叫了一声,那位下级军官悻悻地放下了举起的军刀。所有的侵华日军都向我们行注目礼。
战场上的硝烟在微风中弥漫在我们和他们之中。
夕阳西下,如血的落日把大地万物染成暗红的颜色,山岳!河流!大地!
那天四处是红色,日本兵枪刺上面小旗子中央是红色,我们的阵地前英勇牺牲的士兵们身体是红色,他们的鲜血染红了祖国的土地;前面是侵华日军的污血,也是红色,他们一次一次的冲锋,他们要灭掉我们,但是,我们的顽强抵抗战胜了他们!我们就剩一个人也要战斗!我们十几人互相搀扶着就这样看着夕阳在地平线消失的那一刹那。没人说话。
有个战士在别人的背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的血和军装凝固在一起。”
半晌,仵德厚老人问我:“你认为我投降了?”“没有。”我说,“那个救你的兵呢?”
老人说:“那个战士叫王铁良,也是陕西人。我平常最不喜欢他,对他不好。”
“我领的兵不许吸烟,这个王铁良老偷着吸烟。一次集合队伍,我翻王铁良的衣袋,翻出一包纸烟。我命令他‘吃进去!’王铁良当着大家的面,几口就把一包纸烟给吃了!”
“哎——!”老头儿感叹道,“我对不起他呀!”
“后来,我提王铁良当了上尉连长,每次战役他都冲锋在最前面。可惜,武汉战役,他倒在侵华日军的炮弹下,光荣牺牲了。
“几千军人跟着我,多少人牺牲了,为了国家!”老人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本文原载于《读书周报》2005年6月17日第八版)
作者:方军
编辑:金久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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