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者言语，一字不可入诗”——金陵生小语 | 蒋寅
许焕幼患痘甚密，故面麻，所撰《止止楼随笔》卷七记在金陵某青楼有歌女唱曲戏之，其词曰：“郎面好比虫食菜，石榴皮儿反将过来，粉壁上灯光照着铜炉盖，烂泥地偏偏遇着钉鞋踹，妖魔魔字分坐两开，冤家你前世欠下多少核桃花生荔枝葡萄债？”许谓词虽不雅而喜其切。
金陵徐氏一门风雅，夫人所著《北堂诗集》一时传播。女玉藻学诗于母，取法汉魏古诗，知音者希。母教以闺秀诗宜多习近体，易于知名。女曰：“母求人知，儿不求人知。”母曰：“是岂非女为君子儒，母为小人儒乎！”用《论语》语双关汤显祖“酒是先生馔，女为君子儒”之语，一时传为雅谈。
《西厢》佳谜二：“一点”，打四字，为“文章魁首”。“师旷、离娄之墓”，打五字一句，为“埋没着聪明”。
德清一老儒，性迂而论僻。作《厩焚》题，谓圣人居家，万无不谨于火之理，盖由新柄鲁政，立法甚严，观麛裘之谤可见。鲁人恨之，乘其入朝，放火焚之耳。
古籍点校之难，前人言之夥矣。盖古书无穷，而人之学也有限，难必其无误也。虽然，如三晋出版社版《程昆仑文集》、黄山书社版《周衣德集》标点之误，予寓目今人整理之古籍，未有逾此之甚者，当覆核重印之，以免传讹。
吴从先《小窗自纪》云：“逸字是山林关目，用于情趣，则清远多致；用于事物，则散漫无功。”是即晋人玄言入诗，得其远致；清谈用世，因误国政之说也。
明许学夷论张巡、许远曰：“臣之事君，以保民为先，故有守土以保民，未有杀民以保土地者。巡远之守睢阳，杀老弱三万余人以食士，此千古愦乱，世无孟轲，不能正其失耳。”此言看似甚辩，今人亦有持此意做翻案之论者，其实皆书生迂阔之见也。彼时若非张、许死守睢阳，江淮一失，唐朝尚有一息可存乎？韦应物《睢阳感怀》所云“重围虽可越，藩翰谅难弃”，诚能体其苦心矣。然则言张、许之事，必衡以天下形势，知利害轻重，方能中肯。如许学夷者，使秉枢衡，必陷天下于水火也。文人之不足当大任如此。老杜“致君尧舜”云云，彼姑妄言之，此姑妄听之可也，竟以为堪当大任，使寄方面之重，其不至于败绩如房琯几希。
清末钱麟书《潜皖偶书》卷十已言：“西人谓治中国当自治厕始，言虽近戏，亦有至理。盖人心风俗，观一厕而文明野蛮已可概见。”乃至百年后始有施行，则中国社会文明进步之迟速亦可见矣。
钱书同卷复载：“洋人学京话，每先看《红楼梦》小说，以其语多本京也。外人学话不惮取法于下如是，况我有堂堂国典而可弗从事乎？”予在香港讲学，时见有学生张标语抗议学普通话，见此当有以思之。洋人学中文犹知学标准语，国人而不谙标准语，必以方言自限，隘矣。
李调元《雨村诗话》卷七载，有人自诵《柳花》诗云：“柳絮飞来十里红。”或诧曰：“白色也。”其人曰：“还有上句。”乃吟曰：“荒郊一片斜阳外。”按：朱克敬《雨窗消意录》载，金农尝应邀往平山堂赴宴，席间以“飞”“红”二字行令，赋七言一句。主人脱口吟出“柳絮飞来片片红”，一座哗然，咸谓柳絮白色，何来“片片红”？主人窘甚，金农乃款款言：“适才主人所吟，乃元人咏《平山堂》佳句，其诗曰：“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岸，柳絮飞来片片红。”盖冬心即时口占，为主人解围耳。某诗构思取意相类，皆倒插伏笔。
谢肇淛《小草斋诗话》云：“诗境贵虚，故仙语胜释，释语胜儒。”王渔洋《香祖笔记》亦云：“释语入诗最雅。”其所以然者，胡应麟《诗薮》有说： “曰仙曰禅，皆诗中本色，惟儒生气象，丝毫不得著诗；儒者言语，一字不可入诗。”
唐时制酒法似今酒酿，酒精度低，熟后稍置则非酸即辣，故酒以新发为佳。杜甫《客至》言“市远盘飧无兼味，尊酒家贫只旧醅”，盖此意也。至明清时，酒用蒸馏法，酒始贵陈。徐增《九诰堂诗集》卷二十五《夏来池上史汉功戴雨帆金卫公时过甚乐杨圣瑜有诗见贻奉酬一律》：“多君兴好贻新句，愧我家贫乏旧醅”，同一旧醅，而贵贱异矣。
墨盒之制，晚近为常，然未知所起。偶阅毛元征《炳烛录》，有云：“墨盒便于场屋，不知创自何人。近读方子箴伯《二知轩墨盒诗序》，略云：‘磨墨以砚，未免劳甚。矧风檐寸晷间，时虞燥裂，无怪其潦草涂鸦也。自祝蘅畦（庆蕃）年丈创为斯制，人皆便之。数十年来，金马玉堂之客，虎闱雁塔之英，对策大廷，构思矮屋，笔酣墨饱，运腕若飞。’又曰：‘舍银而范铜，直廉而用溥，举凡占毕穷儒、钞书小史，并藉染濡之妙，倍形涂抹之工’云云。不特表创始之人，且曲尽体物之用。”按：祝蘅畦名庆蕃，由编修官广西学政，后仕至吏部尚书。然则墨盒所起，约在道光间也。
江藩《伴月楼诗钞》卷下《山谷次韵王定国扬州见寄诗中有明珠论斗煮鸡头之句今扬州并无鸡头何古今之殊若此遂次其韵》，按：鸡头即芡实，亦即《沙家浜》中所言鸡头米也。予少日居仪征，市间多有煮熟以酒盅论钱卖之，今扬州犹以芡实糕为特产，而江氏生乾嘉间独无之，诚所谓何古今之殊也。
酒过三巡之说，今日通例为主人敬客三杯。周煇 《清波杂志》载：“五十年前，宴客止一劝，今则巡杯止三，劝则无算，颠仆者相属，不但沉湎而已。”则先传杯三轮，然后各劝也。今俗犹有古意。然各地酒俗之异，亦如人面。河南为主人每人敬客三杯，而己不饮，乃古之劝而已。
作者：蒋寅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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