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卷二）节选

夏济安先生

134、夏济安致夏志清（1951年1月18日）

志清弟：

来信并卡两张均已收到，谢谢。你挑选已经很费了些苦心，谢谢，假如发见[现]有更好的，而时间来得及的话，不妨再寄一两张（她的生日是Vday的上一天，Valentine这个字她不认得，可能会当它是生日卡）。

我们现在的关系，我最近只求无过，不求有功。她假如忽然表示要到台湾来了，我要大起恐慌的，招待固然招待不起，一个小姐的居住的问题，也很难解决的，所以我只希望她同她家里一块儿搬来。再假定：我忽然在台北有一个好的差使，有美金收入，并有很好的房子，我那时也会不快活的，因为那时我虽然招待得起了，她未必肯来。现在我虽然穷（自给尚够），她亦不来，我倒觉得很太平。她假如不来，照大局观之，我可能同她有好几年的隔离，香港出毛病，她们一家要回上海的。

她是一个十分朴素的姑娘，但她的家里似乎相当有钱，这种有钱对我似乎是不利的。因为他们的钱并不多得可以使他们的女儿和女婿永远免于穷困，但是足够的多可以养成一种snob-bishness。她表示从来没有这种倾向，至少她极力想表示她的disdainfor thingsmaterial，她顶怕“俗气”。从我在香港的派头看来，没有人知道我的家会这样穷，大家只知道我的父亲是某银行经理，这里所讲不过是我据常理推测而已。他们在香港的房子，虽是一个flat，却是自己的产业，他们在上海的房子现在有两个佣人看守着，她的母亲每天打牌常有一百元港币输赢。这样家庭你是不是以为对于一个人有他们一阶级所特有的看法？我如果想征服这样一个家庭和他们的亲戚朋友，凭我现在这点地位还不够。但假如他们回上海去的话，他们的产业恐怕要受很大的损失。……

我最近生活很安定，但我对于自己的前途正在考虑中。秦小姐大约希望我在文坛成名，中国现在虽然没有文坛可言，但凭我的天才与文字工[功]力，文坛上要建立我的地位，想还不难。但我一时还不敢使我在小说上成名，我一旦做定了小说家，有许多事情我便不能做了。我还有一种中国传统士大夫的看法，认为小说裨[稗]官，乃下里巴人之言；我的理想似乎还是想“学而优则仕”。这个决定，在未来一年之内，我想我应该造好了。一个人本来不可能做很多事情，等到我真有一部novel定稿，我亦只好做小说家了。

188、夏志清致夏济安（1953年8月9日）

济安哥：

来信收到已有数星期，还没有给你作覆，实因生活太沉寂，心中不大痛快的缘故。今夏的生活过得同四五年来的夏天一样，天天三顿上小馆子，偶而看看电影，余下的时间读书写作。美国人每年至少take一次vacation，换个新鲜地方环境，像我这样六年如一日呆在NewHaven是没有的。可是自己没有女朋友，到什么地方去还是一样，心境总是不会太好的。我已一两年没有追过人，自己经济不充裕，也不想gooutof myway向别地去物色。六月中参加一次婚礼（bride：Yale化学系Ph.D.刘女士），女客中有一位梅光迪的大女儿梅仪慈，生得很端正清秀，Holyoke女子大学毕业，英文系，现在哈佛读比较文学。当时谈得还投机，可是事后给她两封信，约一个时间去Cambridge看她，都不得回音，使我有两个星期，心中很懊丧。事实上，NewHaven同Cambridge隔得太远，追起来麻烦很多，一次远征，住三四天，总得花七八十元以上。但是好久没有看中过什么女人，而梅小姐这样的人品学问，在留美女生中，已是极难得，总希望能有下文。现在一点下文也没有，心中总觉得对不起自己，好像太忽略自己的情感欲望了。听说梅小姐在哈佛已有了男朋友了，我也不能怪她，但不免觉得自己条件不够，没有充裕的经济能力，去痛痛快快地追一个女人。而我目前stagnant的情形，一年内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

暑假来，在小说部门写了一点，对茅盾、老舍、巴金、沈从文、张天翼、鲁迅、郁达夫等，写了几篇三十页至四十页的专论，看得不全，时间匆促，写得并不能讨好。中国小说家中，我对沈从文日益佩服，他的早年作品写得极坏，可是三十年间四十年间的作品，写得极好，而且对人对物态度，极其humble，一无一般作家由主义出发的执着和偏见。他西洋东西方面，虽然读得不多，却自具一副天生的聪明智慧，不为世俗意见所左右，实是不容易的事。而且好像他不断有进展，不像其他作家，停滞在自己固定的技巧作风上，永远repeat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