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那是个奇迹。丁点头,的确是。我们厂,当时两千多人,周围不少是万人厂,曾经的篮球比赛名次廿五开外,突然,我们崛起为冠军,在七十年代中的老闵行。
都疯狂了。
那是个“一只电影院,一只百货店,一只小公园(红园),一只饭店(老正兴)”的年代,什么彩色也没有。人住在厂集体宿舍,一周回市区一次,面对枯燥的“八小时外”。一天,厂级干部“老班长”找到丁:你以前打过篮球对伐。我看了一个人打球,你去和他过过手——在工具车间边半个场地的烂泥地篮球场,丁对上了卢,一个下放的公安干部,有专业背景的篮球手。
丁和卢在单人对抗中战得难解难分。卢打得华丽,丁轻盈潇洒。老班长在一边看,醉眼,一颗种子落心田:星星之球,可以燎原。老班长要“篮球兴厂”,提振工厂工人士气,要让小青工心里有一样叫得响的骄傲,“至少,让他(她)们在谈朋友时挺起胸”。
于是有一天,一块厂内的农田被推整成一方标准篮球场,浇上黑色柏油,南北两边设几级楼梯看台,顶上挂白炽巨灯,以利晚上挑灯夜战。原来的烂泥地球场,遂成历史。
伯乐相马,满世界寻千里良驹——
阿福本来在乡下农场,一次和厂里友谊赛后,被老班长相中,“不惜代价,挖伊过来。”那时厂里急需大批女工,原计划从农场招六十个娘子军。上面领导说:想好了,多来个篮球手,你们厂就少进四个女工。阿福后来知道此事,深感对不起工厂兄弟:少来四个花样女工,厂里多出四个潜在的“困难户光榔头”。
出身少体校的华,由上海螺帽厂来工作培训,球一出手,被老班长铆牢,“扣下来,当中锋。”之后再引入一米九五的金,一个水平更高的中锋。搞定交换的代价,是“工厂痛失两名技术骨干”。而这样一来,篮球队有了两个鹤立鸡群的双中锋,牢牢把住制空权。打前锋的“小煤球”姓苏,入队前在一家煤球店卖煤饼煤球,白天的脸也和夜里一样黑,一朝调令来,告别煤世界。
于是就有了新冠军诞生的那场球——挑战原来老闵行篮球霸主:汽轮机厂。我对丁说,四十多年前那场球我看的,两千多人观战,人浪汹涌。男女小青工穿各式工装,振臂,呐喊,跺脚。我们一遍遍呼唤打球者名字、绰号,宛如呼唤今天的歌星明星:阿福,小煤球,小开水,老骨头……
这场球打得最好的是前锋丁。丁身材颀长坚挺,一头飘逸黑发,双肩微扛。双方战到最后时刻,比分撕咬杀红眼,丁整个人重心往胯下一压,双肩兴奋地耸动两下,遂碾压式地冲入战阵,持球到达篮下,一下冲拔而起。便在此时,对方的主力9号“抬了他一个轿子”——一记凶猛防守让他肩背落地。但球依然杂耍般弹框入,还加罚篮。罚篮无法进——丁肩上锁骨脱位韧带撕断。
但就赢了这几分球。瞬间,江山易帜,千人欢呼,丁被人簇拥抬起,急送医院救治。
球队出,球迷随,不但在厂里围观,还跟定球队全上海征战,风雨无阻,乘着厂车走。厂车是一辆辆卡车,裸露的车架套上黑色帆布的雨篷,人在雨篷中站着,还唱歌,唱的是“我们工人有力量”。老班长“篮球的骄傲”在凶猛发酵。
一下子打出了名气,旁人难免视你为“眼中钉”“暴发户”。那年我们人员齐整,有高度有速度有命中率,一路过关斩将,挺进到区的冠亚军战,王冠之争。对手被称为“城市第二工人篮球队”。体育场破天荒卖票,一张五分钱,人满场,爆棚。开战,几套战术轮番轰炸,阵地战内外结合,防守反击一条龙彰显效果,快攻传切配合,高中锋补充跟进,打得“城市第二工人队”左支右绌,上半场净输15分。眼看胜利在前,下半场风云巨变,裁判凛然挺身,将我们这边三大主力悉数罚下,对方犯规则“眼开眼闭”。全场打完,四分告负。
当年厂队之魂阿福,比赛中摘分防守满场飞,就差跑死累瘫在篮球场地板上,却在最关键时刻被裁判手一挥驱离出场。完赛,阿福抱着队友痛哭,热血、热汗、热泪流。
有人说话了,大声:“哭啥,没人比我们好。我们最好。”再补充,“我们就是最好的。”
恒说的。
恒是个超级球迷。超级到什么程度?每场比赛必跟随,训练也日日前来点卯,球队像他家一样。他不会打球不碰球,不是教练胜教练,谁在比赛中滥竽充数,惜力偷懒,必在一边冲其怒吼咆哮,不管你球技多高。恒有什么背景?什么都不是,车间一个一线工人,但人长得相貌堂堂,微微的络腮胡,浓眉深目;只要不着工装,穿戴永远亮眼齐整。丁说,他就是个不懂篮球却把篮球当了自己生命一部分的人。
那天争冠赛,老班长先对球队落败很生气,但听了恒的话,细思展颜,说,对的,这球没输,球就是我们好。不是阿Q精神。要重奖,发奖金,篮球队每人两元钱。大家奖金合起来,共40元。择日一齐前往淮海路上的美心酒家。20元一桌,两桌。一醉方休,“开心得不得了,感动得一塌糊涂”。从那天起,不打球不碰球的恒,真正被篮球队的人尊崇。
印象很深的还有和北桥驻地部队一战。北桥部队当年在上海篮球界有名声。我们厂篮球一飞冲天,成为老闵行新贵。北桥部队就在几公里外的隔壁邻居,闻之,上门挑战。这球怎么打?有人说:军民团结如一人,篮球场上让一让。恒怒斥:“错,尊重解放军,场上就要下战书,发力打。军民鱼水一家亲,篮球场上谁怕谁。”老班长笑笑,点头又摇头,改几个字:“军民鱼水一家亲,篮球场上兄弟情。”恒写一手好魏碑体,字字遒劲,悬挂在比赛场地中央。
那天,恒带领大家嘶喊助威,有两句话隽永回味:“军民鱼水一家亲,贴牢亲人解放军——防守!防守!”
这场球,差点崩盘,全军覆没。全场落后,始终追赶,多时落后20多分。最后赢在防守,惨胜,输赢最后一个球。球场下来,部队过来个大汗淋漓的人,敬礼,对也是大汗淋漓的恒说:“今天知道了,憾山河易,撼工人老大哥地位,没可能。”惨胜过后好心情,军民鱼水亲上亲。晚上,一号路兰坪路口,老正兴饭店不关门,生煎小笼阳春面,加一杯一杯冰镇啤酒热咖啡,庆祝。
但是,日日来球队点卯的恒,在有一个重要比赛的那天,缺席了。让人更错愕震惊的是,一日缺席,永远缺席——他竟毫无征兆地选择了远行。因为他过于执拗地爱一个人,那个比篮球更让他爱的一名女子。而最后的无法获得,让他选择了极端,一条路走到了黑。他的激情和激烈,给人以号召和励志,但留给自己的背面,竟是一幕惨烈的悲剧,点燃了他人,灼尽了自己。没和篮球队任何人告别,没和老班长打过一点一滴的“招呼”,没有挥一挥手,就倏然离去。26岁,一颗急遽坠落的星。
就在那年,凭着和“城市第二工人队”比赛中的表现,丁和篮球队另外三个队员,被征召选入区级队,并全部担纲主力。在来年的全市城市运动会上,他们打出高光表现,最后摘下最高荣誉的桂冠。
如恒所说,也是前锋丁他们几个的心心念念:
“我们就是最好的!”
丁说,那一年,他们篮球队全体,加老班长,高高举起一只胜利的篮球,一起祭奠了恒。
作者:郑 宪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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