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边的树
文 | 林清玄
我读初中的时候,成绩不好。由于对课外书及美术的热爱,我的初中生活一直过得迷迷糊糊,好像一转眼就升上初三了。
就在初三刚开始不久,父亲把我叫去,说:“像你的这种成绩,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我看你初中毕业不要去高雄参加联考了,你去台南考。”
我当场怔在那里,因为在我居住的乡镇,所有的孩子都是参加高雄联考,去台南考试,无异于放逐,连在乡镇里的旗美高中也不能考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自己一个人跑到台南去考高中,发榜的时候发现考上一个从未听说过的高中“私立瀛海高中”。
瀛海高中刚成立不久,是超迷你的学校,每一年级只有三个班,整个高中加起来只有三百多人。学校在盐分地带,几乎可以用“寸草不生”来形容,土地因为盐分过高,一片灰白色。学校独立于郊野,四面都是蔗田和稻田。
记得注册时是爸爸陪我去的,他看到那么简陋的校舍和荒凉的景色,大吃一惊,非常讶异地问我:“你怎么会考上这种学校?”
由于学生很少,大部分的学生都住校,我也开始了离家的生活。
住在学校认识了许多死党,加上无人管教,我的心就像鸟飞出笼子一样,几乎把所有的时间用来读课外书、画画和写文章。每到假日,就跑到台南市去看电影、逛书店。
我的高中生活大致是快乐的,除了功课以外。学校的功课日渐令我厌烦,赤字一天一天增加,到高一结束时,有一大半的功课都是补考才通过的。
这时,我默默地准备辍学或转学,当我把这想法告诉爸爸,他气得好几天不和我说话。有一天他终于开口了:“你再读一学期,真的不行,再转回来吧!”
升上高二,我换了老师,是一位七十岁的老头,听说是北京大学毕业的,因为在省中退休,转到私校来教。他就是后来彻底改造我的王雨苍老师。
开学不久,他叫我去他家包饺子,然后告诉我:“你在报纸上的文章我看过,写得真不错。”这是第一位确定那些文章是我写的老师,以前的老师都以为只是同名同姓的人。
然后,王老师告诉我,他从事教育工作快五十年了,学生的素质差不多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之所以退而不休,转到私立学校教书,不只是为了兴趣,也是为了寻找沧海遗珠。
吃完师母的饺子告辞的时候,王老师搂着我的肩膀说:“你有什么想法,随时可以来找老师谈谈,林清玄,你不要自暴自弃呀!”我从未被老师如此感性地对待,当场就红了眼睛。
接下来就像变魔术一样,我把一部分的心力用在课业上,功课虽然不好,都还在及格边缘。
由于王老师的鼓励,我把大部分心力用在写作上,不仅作品陆续发表在报章杂志上,还连续两次得到全台南市中学生作文比赛的第一名。这使我加强了对自己的信心,也更确定日后的写作之路。
不管是写作文或周记,或是发表在报上的文章,王雨苍老师总是仔细斟酌修改,与我热心讨论,使我在升学至上的压力中还有喘息的空间。渴望成为作家的梦想,是我在犹如大海的高中生活中的浮木,使我不致没顶,王老师则是和我一起坐在浮木上的人,并且帮我调整了浮木的方向。
在我高中肄业的时候,我不再对前途畏惧了,虽然大学的考试一直不顺利,我知道,我的写作不会再被动摇了。
一直到现在,我只要想起中学生活,王雨苍老师那高大的身影、红润的双颊就会在眼前浮现,想到他最常对我说的:“你一定会成功的,不要自暴自弃呀!”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王老师寻找的沧海遗珠,但我知道好老师正如同悬崖边的树,能挡住那些失足坠落的学生。
现在时空遥隔了,老师的魂魄已远,但我仿佛看到在最陡峭的悬崖边,还长着翠绿的大树。
摘自《盛开于繁花的季节》
编辑: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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