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齐勇：再看墨家科学贡献和“到百姓中去”丨嘉宾新著先睹㉜
【栏口词】热点问题的学术解读平台——讲堂至今已举办了139期，汇聚了280余名各界精英和学界领军人物。2019年的“嘉宾新著先睹”，摘编嘉宾从2018年7月至2019年年底出版的新著、序、主编说，展示学者们最新研究成果，彰显新时代的文化自信和中国力量。栏目将从7月13日起至12月，每周2-3期。7-8月已刊发22篇，9月将刊发13篇。
昨天分享了梁漱溟1931年开始做乡村建设的探索，今天继续分享传统文化中的智慧。武汉大学郭齐勇教授（讲堂第113-2期嘉宾）《中国思想道德创造性转化》一书，让读者能够对传统有深入的了解和认知。本书共分四个部分：传统新生、文化自觉、核心价值与国学教育。本次摘选郭齐勇关于墨子的阐释， 了解儒家之外的思想资源。在回应传统文化在当下的丛书中，此书深入浅出，通达刘畅，值得一读。
《中国思想的创造性转化》，郭齐勇著，责编褚德天，上海教育出版社，2018年12月，定价58元
【正文选编】
墨学概观
墨家与儒家同源而分流，墨子“止楚攻宋”广泛流传
墨子名翟（dí），出生于春秋末战国初。他是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科学家、军事家。关于他的籍贯，也是众说纷纭，有楚人说、鲁人说、宋人说，多种说法。大体上学者们肯定，他是宋国大夫，长期生活在鲁国（鲁东地区）。墨子说自己是“上无君上之事，下无耕 农之难”，也就是说他可能是有一定的文化身份，又接近“农与工肆之人”的士。他早年学习儒术，也是从儒家过来的。但是不满意周礼的繁文缛节，因此他自创了学派。
墨家学派创始人墨子
墨子师徒组成的是宗教性、政治性的社团。他奔走于齐、鲁、宋、楚、魏诸国。孟子也不得不肯定“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可见儒家学派虽然批评墨家学派，两派之间有一些不同，但他们是同源的伟大的思想流派。
据说，公输班为楚国制造了云梯，准备攻打宋国。墨子听到这一消息，从齐国出发，星夜兼程，十天赶到楚国的郢都（江汉平原）。他同时向楚王宣讲“兼爱”“非攻”的道理，在楚国演示了自己守城的方法，公输班比不过他。墨子又告诉楚王，说墨家弟子三百人已经拿着守城的武器在宋城等待“楚寇”矣。楚王不得不放弃攻打宋国的计划。这就是历史上非常著名的墨子止楚攻宋的故事。另外他还阻止了鲁阳文君攻打郑国和宋国。我们知道春秋战国时期有很多的战争。墨子后来又来到了楚国，南游到楚都，献书给楚惠王。楚惠王欣赏这些“良书”（很好的书），但是不准备实行。所以墨子就拒绝了楚惠王给的一些优厚的待遇。他说：“道不行不受其赏，义不听不处其朝。”即如果你不听我主张的话，就是高官厚禄我也不受。
墨家学派由有奉献精神的下层劳动者组成
墨子的“墨”、墨家的“墨”，当然是因为墨子叫墨翟，姓墨。“墨”字怎么来的？据文字学家们说，“墨”字有三种含义：一种含义是木匠用绳墨；一种是墨刑，古代在犯人脸上刺字或图案，再染上墨；还有墨瘠，贫穷、贫贱。所以墨子一生“以自苦为极”，向往大禹精神。墨家学派有很多的首领，叫“巨子”，都是能够吃苦耐劳的人，他们肤色黢黑，胫无毛，沐雨栉风，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些人。所以墨家和其他学派不一样，基本上是由手工业、下层人士甚至刑徒等组成的。他们具有宗教色彩，也是学术团体。他们穿的是布衣草鞋，生活勤俭。他们到各国从事宣传活动，都要遵守墨家的纪律，推行墨家的主张，而且还要向团队缴纳一定的俸金。墨家都能够仗义执言、见义勇为、赴汤蹈火、死而后已。墨家的巨子，像孟胜为了守义，死于阳城君的封地。他的弟子徐弱先孟胜殉死，殉弟子共一百八十三人。墨家的巨子腹，居于秦国，他的儿子杀了人，秦惠王免死。腹说，我们墨家有墨家的法律，按法律他一定要被处死。墨家学派就是由这样一些非常有奉献精神的下层劳动者组成的团体。
墨家的经典著作《墨子》
墨家学派的思想：兼爱互助，还讲非攻、尚贤尚同
墨子的核心主张是兼爱、互助。当时国与国之间、家与家之间、人与人之间相互抢夺、残害，发生强凌弱、富侮贫等一系列罪恶的社会现象。这都是天下之大害也，他决心加以救治。他认为这是“不相爱”引起的。因为我们只晓得爱自己的身、家、国，而不爱他人的身、家、国。其实我们要不分你我，不分彼此，一统天下之利害、好恶。墨子以爱人又爱己、为人又为己来解释仁德，把“兼相爱”作为仁德所追求的最高目标。他反对“别”，他讲“兼”，方法是“以兼易别”。“兼”在金文里面，就是一手握住两禾，是并举的意思，表示平等。墨子是“爱无差等”。墨子要当下有一种奉献、牺牲精神，很了不起。他要求人们对别人的爱和对自己父母的爱、对自己亲人的爱没有差别，一视同仁。“故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恶得不禁恶而劝爱。故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故子墨子曰：‘不可以不劝爱人者，此也。’”他说的是一种“爱无差等”的爱，他说“不可以不劝爱人者，此也”。
金文“兼”字
他又讲，我视人家的国家好像是我的国家，人家的家庭就像我的家庭，人家的身体就像我的身体一样，所以“诸侯相爱则不野战，家主相爱则不相篡，人与人相爱则不相贼，君臣相爱则惠忠，父子相爱则慈孝，兄弟相爱则和调。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敖贱，诈不欺愚”。这是墨子的一种主张。我们看他和儒家的主张有交叉的部分，当然根本上还是不一样的。他之所以提出 以兼为善、以兼为仁义的思想，是因为和老百姓讲兼爱，一定要讲互利。他说：我爱别人，别人也会爱我；我利别人，别人也会利我；你厌恶别人，人家也会厌恶你；你伤害别人，别人也会伤害你。这还是一种交换的原则。利人利己、害人害己，这是一种功利主义的交换原则。墨子把互爱互利的道德原则推广为一种普遍原则。他兼和义利，讲互惠互利，容易被小生产者接受。
在“兼爱”基础上墨子还要讲“非攻”。他首先指出攻占的不义，而后指出攻占的不利。无用的攻伐，夺民之用，废民之利。老百姓去打仗，你就没有粮食吃了。秋天你去打仗，你也没有办法收割粮食。你为了一时的战争、不义的战争，使老百姓饥饿冻死，不可胜数。而且战争也扰乱了天神，影响了天神之利，天神也会惩罚你。所以他是这一种讲法，这就是“非攻”。
在“兼爱”基础之上他又讲“尚贤”。他说：“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而且他讲，“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 天子”，选择贤可者，命为各级政长。他讲“尚贤”，而且讲“尚同”，各级领导的是非以天子的是非为是非，自上而下逐级统一。他设计了“尚同”的社会蓝图。
科学成就涵盖数学、物理、工程机械、科学思想等多方面
墨子为中国古代科学技术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其主要成就在《墨经》之中。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涵盖了几何、数学、物理、工程机械、科学思想与方法等方面。
中国的量子科学实验卫星就以墨子为名字，以纪念他作为中国的科学鼻祖
数学方面，他给出了一些数学和几何命题的定义。比方说，“倍，为二也”。即原数自加一次或乘以二为倍。又如，“圆，一中同长也”，即圆是距中心同样长度的线构成的圆形。虽然其定义和文字的表述没有数学符号的表达，但是有抽象性、逻辑性、严密性，代表了先秦时代数学理性思维的最高水平。
物理学方面，主要是力学和光学的定义。“力，刑之所以奋也。”“刑”是形体，“奋”是运动，“力”是使物体发生运动的原因。这来自经验的概括，也符合力的属性。墨子对光学的研究水平最高，他的光学条目虽然只有八条，但是非常有系统性、逻辑性，涵盖了阴影问题、小孔成像问题、凹面镜的问题、凸面镜的问题。所以李约瑟先生在《中国科技史》里面高度评价了墨子关于光学的贡献：“比任何我们所知的希腊的为早，印度亦不能比拟。”
在工程与机械制造方面，他发明了用机械力量代替人拉弓的连弩车，威力巨大。他利用杠杆原理制造了掷车、转射机，比较灵活。他还是发射机的鼻祖。
在科学思想与方法方面，墨子也有很多的贡献。墨子给出了时间和空间的定义。什么是时间？中国文化讲“可大可久”，“大”是空 间，“久”是时间。“久”怎么定义？墨子的定义是“弥异时也”，“久，合 古今旦莫”。空间是“宇”，“弥异所也”，“宇，东西家南北”。“宇”是东西南北的空间。
总之，墨子的科学方法与逻辑学是密切联系的。前面我们说到 《墨经》中有一些科学研究的记录，当然虽缺乏像欧几里得《几何原本》那样的系统性，墨子本人也不是职业的科学家，但是这些记录表达了先秦时代我国科学研究的最高水平。其内容的逻辑性、严密性，在我国科技史上很具有特色和价值，甚至在世界科技史上都占有一席之地。
贺麟打比方：墨家是“到民间去、到老百姓中去”
墨家是“九流十家”之中重要的一家，是中国文化中一种重要的基因。贺麟先生曾经打过比方，如果说儒家的口号是“到庙堂去、到朝廷去”，道家的口号是“到山林去”，墨家的口号则是“到民间去、到老百姓中去”。贺麟先生这个比方可能也简单化了，但是大体上可以说，墨家是反映社会下层老百姓的心声的。它和儒家不同， 它“背周道而用夏政”。墨家的崛起，反周从夏，以大禹为榜样，以兼爱为中心，日夜不休，形劳天下，利天下而为之。墨子试图利用原始文化中的博爱、互利、民主、平等、为公的精神去批判和否定礼治架构的不合理，批判黑暗的政治统治和奢侈靡财的文化，试图再造一种与下层民众的生活相协调的价值体系。他从儒家中走出来，想再造一种和老百姓生活相协调的文化价值体系。
梁启超著《子墨子学说》
墨家文化在民间社会起着巨大的作用。在科学方面影响着魏晋时期的鲁胜、刘徽这些科学家。在道德方面，墨家所提倡的道德品质、勤俭节约、兼爱互利的思想成为我国劳动人民的一种主要的精神。特别是墨家的一种救世献身的热忱、意志的磨炼，成为中华民族理想追求的有机组成部分。刻苦勤劳、磨炼意志、献身精神、兼爱互利思想，是伟大的人格典范的组成部分，是伦理学道德学说的重要组成部分。另外墨家重视经验、强调践履的作风，影响了清初颜元、李塨学派。在社会实践方面，墨子思想对我国道教的兴起和农民起义也产生了影响。
梁启超先生1904年在《新民丛报》撰写《子墨子学说》和《墨子的论理学》（论理学即逻辑学），举起了墨家的旗帜。当时流亡在日本的章太炎、梁启超等人办的报纸，或者是有改良、革命思想的人在国内办的报纸，都把墨子的头像印出来，以墨学的复兴来标志民族的复兴。所以梁启超先生讲，我们要学习墨家的宗教思想、实利主义、兼爱学说，这是救国的良方。“今欲救之，厥惟墨学。”从一百一十多年 以前梁启超先生以墨学救国到今天，我们看到墨家思想在现代仍有意义。
（童毅影选编自《墨子概观》，原文11455字，大小标题另加）
【目录】
【作者简介】
郭齐勇，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及国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省文史馆馆员。2017年获评世界儒学研究杰出人物。曾任国际中国哲学会（ISCP）会长与副执行长、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哲学学科评议组成员、教育部高等学校哲学教指委副主任、中国哲学史学会副会长，现兼任中华孔子学会副会长。著作有《中国哲学史》《中国儒学之精神》《中国哲学智慧的探索》《中华人文精神的重建》《中国文化精神的特质》《中国人的智慧》《儒学与现代化的新探讨》《现当代新儒学思潮研究》《熊十力哲学研究》《文化学概论》等。
2017年11月，郭齐勇做客第113-2期讲堂《“修己安人”在当下社会的创造性转化》
【编辑感言】
都说写科普难，让科普文章深入人心更难，如何做到雅俗共赏，难上加难。郭齐勇的这本《中国思想的创造性转化》是一本不可多得的传统文化类的科普型著作。它不流于形式、深入浅出、又融会贯通。思索传统文化在当下的价值，完成中国思想的创造性转化更是本书的要点核心。本次摘编的墨家及其思想就抓住了儒墨异同，突出了它的科学贡献，至今被量子卫星的研究者以此命名，发扬光大；同时，在百家争鸣的春秋时代，墨家的“到民间去”也给今天的社会治理留下了丰富的遗产。（童毅影 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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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春松：为中国引领世界，梁漱溟1931年做乡村建设丨嘉宾新著先睹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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