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没有嫁给名士的女画家们

2019-10-10信息快讯网

万历年间的两位才女杨慧林、林雪,以清才动人,并称画史。她们在西湖边上卖画,经历坎坷。剧作家李渔悯其不遇,在新撰曲本《意中缘》里,依时下流行的国士明姝的套路,为杨、林二人各造一桩完美姻缘,一嫁董其昌,一归陈继儒。曲中人名字号取自现实,人物关系则属生造,真实与戏剧的映射参差,敷演出真假迷离的传奇故事。

《意中缘》又请来嘉兴才女黄媛介来作评点,女画家评女画家,噱头十足,显示了出版人的高度敏锐。黄媛介江湖鬻艺,以笔墨谋生存,自然深晓个中道理。要胜任点评者的任务,她必须首先是一个歌颂者。其次,要谙熟画学,能提出专业意见。第三,要以女画家的身份,为这戏曲增加可看性。女性、画家的再叠加,黄媛介和曲本女主角杨云友(原型杨慧林)一起承担起满足读者凝视欲望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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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刻本李渔《意中缘》卷端,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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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雪山水扇面,Cheng xun tang Collection, 自Views from Jade Terrace


黄媛介三项任务都完成得很好。在前两项中,黄媛介主要是一个观者,她去看戏,看女画家杨云友。戏一开场,董其昌和陈继儒二人议论画画应酬。黄媛介叫好到:“非死于笔墨而复还魂者,不能为此折肱语。”(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藏清刻本《意中缘》,以下同,不另注)又频繁地称赞李渔“锦心绣口”、“彩笔行文”、“千古绝技”。遇情节有梗滞处,亦巧妙地予以回护。《沉奸》出中,杨云友、妙香和老黄三人合力把醉倒的是空和尚丢下水去。虽然是空坏事做尽,但三人沉奸之后,马上就“如今好了,我们三个人的大仇都已报了,且坐过来吃钟喜酒”的情境转换,还是颇显突兀,与敦厚正面的价值观相违背。黄媛介就特为解释道:“种种奸谋,般般毒计,适足以自毙其身,此传奇之本意也,解人观场,当于此等处着眼。”

在《卷帘》一出,杨云友面对数位求画者,当场挥毫:

【北折桂令】(旦看净,画介)觑着他那花面偷瞧,早不觉画出个盗果猿猴,窃食山魈。汗巾完了,妙香送过去。(老旦付巾,净背看得意介)妙!我的汗巾是临了拿上去的,倒先画起来,可见有意到我了。藏在袖中,就做他的表记。

(旦看副净,画介)便将他那山野形容,老实规模,画做个本分渔樵。手卷完了,送过去。(老旦付副净,副净收介)

(旦看末,画介)试看他老婆娑,好一似风前瘦鹤,且待我肖神情,画一个雪里芭蕉。册页完了,送过去。(老旦付末,末收介)

(旦看小生,画介)试觑他神气逍遥,须髩飘飖,待画个岭上孤松,当做颊上三毛。扇也完了,送过去。(老旦付小生,小生收介)

李渔精通艺术鉴赏,描写得神情逼露,透出中国绘画语言中种种独特的关窍。花脸大概面相猥琐,画家画了一只偷食的猿猴做比。猴子偷桃的画面活泼灵动,寓意吉祥,向来被看作是贺寿的嘉礼。经李渔这一打趣,接受者再见此类图样,难免心里打鼓,平添一层疑虑。花脸后来果然痴缠霸道,与女画家一行好一顿口角。副净看上去老实本分,给他在手卷上画了习见的渔樵人物来对应。清瘦衰颓的老生对应一棵写意的雪里芭蕉。芭蕉不是长青的物种,闽广之外,雪中难觅。王维创立的这一画题,后人多解作画讲神韵的典型,钱锺书则认为其中暗含“毕竟无”的禅理。最后一位小生颇有喜感,画意也最出人意料。扇面绘山岭上立一棵松,不是喻他品性贞洁,也不是恭祝他福寿绵长,而是暗示他面上多生的髭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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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雪观音像,自《历朝名画观音宝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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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册页之四,Mr.and Mrs. J.P. Dubosc Collection,,自Views from Jade Terr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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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册页之八,Mr.and Mrs.J.P.Dubosc Collection,,自Views from Jade Terrace


画家观察了每一位求画人,由外貌特征而及品性心理,为他们量身定制成画。黄媛介批点云:“肖人作画,暗寓品题,是云友生前长技。”这一句评语提供了有益的画史知识,体现了黄媛介的专业优势。

在第三项任务中,黄媛介要自觉地转换为一个被看者,现身说法。有一个情节是这样的,一帮不怀好意的男性求画者,想要一睹女画家的姿容,便捏造谣言,说女主角杨云友其实不会画画,全依赖背后的捉刀人。这样一来,就又是女画家当众挥毫,又是撤下桌围看脚,种种露骨的低俗把戏。黄媛介还煞有介事道:“余少年时亦受此谤,然坚持不动,彼亦无奈我何。只此一节,稍胜云友,索书画者颇能谅之。”评点人自觉拿出个人经历来作为爆料,语气中有对戏里主角的同情,又微露自矜之态。


才女嫁名士是《意中缘》式的圆满。剧中人董其昌忖度杨云友的姻缘:

我想那个女子有这样高才,又有这样绝技,岂有不择婿而嫁之理?当今负才名者,就是我与眉公两个。

女二林天素(原型林雪)被扣山寨,想的是:

说甚么文齐福齐,到如今祸也齐,想是我烟花不该做名士妻。

现实中杨慧林自有良人,黄媛介仍以她“生前未嫁才人”为憾。倾国倾城貌的柳如是兼得多愁多病身,若非归于名士钱谦益,赖其财力养护,恐怕性命堪虞(陈寅恪先生语)。黄媛介嫁的却是贫士杨世功:

著书不费居山事,沽酒恒消卖画钱。

贫况不堪门外见,依依槐柳绿遮天。(黄媛介《夏日纪贫》)

生活必需品要仰赖鬻艺所得,她得亲自张罗生计。要体面地卖画,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建立声誉,保证画有销路;二是程序上体面。学者认为当时的才女们常常通过展现自身多方面的才华,在与名士的品题互动中获得声誉。马湘兰之于王穉登,杨慧林之于汪汝谦,黄媛介之于钱、柳夫妇,都是如此。黄媛介在钱谦益位于常熟和南京两地的府邸住馆,与柳如是说是“曾陪对镜,也同待月,常伴弹筝”(黄媛介《眼儿媚·谢别柳河东夫人》)。这不知是黄媛介为稻粱谋,还是钱谦益另有想法,但于黄媛介而言,确实为外人所轻易不得见,免去颠沛之苦。末世的烽火烧来,她与钱、柳夫妇匆匆告别。待钱、柳经历一番磨难归来,黄媛介亦有不能言说的遭际,三人在西湖重遇。钱谦益说此时的柳如是心思沉寂,在香灯禅版间寻求归属。黄媛介橐笔湖上,笔下益发骨格老苍,云山清冷。他招黄媛介与柳如是偕隐,但“栗里纵无归隐计”(吴伟业《题鸳湖闺咏》之二),钱、柳不能做真隐士,选择不嫁名士的女画家,也还需卖文卖画筹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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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月堤烟柳图》,故宫博物院藏


黄媛介仍旧为柳如是作画。这幅画与柳如是的《月堤烟柳图》合装在一起。两幅画都是柳如是的写照,柳画作于鼎革之前,黄画写于战乱离隐之后。寒食节拂水山庄的月堤之上,月光溶溶,新柳如烟。柳如是登上花信楼,点染长堤景致。见过柳如是的几幅画,虽意蕴清雅,但大都用笔简略,点到即止。这长卷里的十馀株绿柳却画得万缕千丝,笔意细密。如此用心经营,是把这柳树当做了自己的化身。画中常有一个“我”在。两三笔点景人物是我,山岚云影是我,轻柳笼烟也是我。钱谦益之前曾有诗咏道:“月堤人并大堤游,坠粉飘香不断头。最是桃花能烂漫,可怜杨柳正风流。”(《月堤烟柳》)陈寅恪先生以桃比惠香,柳比河东夫人,视此诗为柳如是来归的预兆。桃花、杨柳、红阑桥,诗中景物一一再现于画面之上。只是当年寒食节已值上弦之月,不能作如钩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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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媛介山水,与上图合装一卷,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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署黄媛介山水图,自《中国名画》第十五集


黄媛介的一幅,近景一柳照水,尽得风流稚秀之态。隔水山林寂寞,数间屋舍环抱于层层山凹之间,用笔具倪瓒的品格,气象自别。金石学家张度评柳画娟秀,黄笔古澹。黄媛介素不以小儿女态取胜,歌诗有“欲洗闲愁说大江”(《小春同女伴写怀》)的旷放,山水画饶嫩秀的风致,配合干笔的娴熟运用,营造出岑冷枯寂的画境。

董其昌称赞晚明女画家的突破云:“求女人相了不可得。”(《林下风画》)。他在一段针对杨慧林和林雪画艺的评论中,以南宗喻杨,以北宗喻林。董其昌的南北宗是晚明画论中的一个关键概念。南宗是文人正脉,包括王维、董源、元四家等,马夏、吴伟等风格峭厉者则归入北宗。这里的归类却并非针对林雪的画风而言。从存世的林雪画作来看,比起黄、柳等人的精于用笔,林雪更擅长墨法的营造。画面上的湿墨有吴镇的神韵在,也用淋漓的墨点写出米家云山。水汽氤氲的湿笔被认为是松江画派的典型技法(东京国立博物馆展出的明末松江吴振的《溪山秋晚图》与林雪作品面貌相近),曲本中说林天素专仿陈继儒实有所本。但她笔下时露痕迹,有支离的毛病。在勾出山石坡岸的轮廓时,容易显出用笔的不足。

林雪在一个扇面上题款“林雪仿子久笔法”。从女性艺术文人化的角度来观照,这一句“仿子久”具有特别的意义。与画史南北宗论的出台差不多同时,“仿某某”的做法滥觞,各路画家纷纷在画面上致敬前贤,流风及于清末。艺术史家用“风格即画史”来总括其特征。这种致敬,可以是一笔一画的精细临摹,也可以仅抓住代表性的皴法或图式特征的一鳞半爪,如米家墨点、王蒙解锁皴、倪瓒一水空亭。若完全自出机杼,只把敬意停留在题款上,也毫无问题。如林雪“仿子久”扇面上湿笔勾染的图像就与黄公望山水面貌不侔。林雪在较早的时候,敏锐地抓住了士人画史上的这一新动向,仿照实行。借用文学的概念,这可谓是女性绘画的“文人化”。

奇女子薛素素于枯淡林泉间为女诗人项兰贞写一小像,宛转娥眉从容立于坡岸之上,启用了向为点景士人所独占的艺术空间。才女们浸润于这种文化之中,生长呼吸,与之同化。柳如是的男装惊艳是其轻松趣味的一面,两次决绝赴死则见其斩截刚性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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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雪《仿子久山水》,柏林东亚艺术博物馆藏,自Views from Jade Terrace


为杨慧林量身打造的剧目,加上黄媛介的受邀评点,《意中缘》表现出对于女性艺术家的积极态度。孙康宜认为许多明清文人曾积极地、有策略地提拔才女,对才女文化的生长起到正面作用(《妇女诗歌的“经典化”》)。出版人还有能力为这出戏曲加码,让它更受欢迎。书的开头精心制作了六幅版画,内容分别出自《毒饵》《画遇》《入幕》《卷帘》《拒媒》《诳姻》等出。

今天的观者,不管是想看女画家独立精神的,还是期望管窥晚明艺术世界之一斑的,在看到这些插图的那一刻,大概都会感到程度不同的不安。画中杨云友的受众,是清一色的男性。

第二幅《画遇》中,好角董其昌、陈继儒、汪怀一和奸角是空齐集笺扇店,审视两位女画家的作品,各自生出关于女画家的想象和打算。

到第四幅《卷帘》,这种凝视达到高潮。男性买画人密密地围坐过来,在女画家身前形成一个半闭合的空间。女画家低头侍弄笔墨,被动地、无辜地承受着由前方圆环聚焦过来的目光。这几乎毫无差错地再现了约翰·伯格(John Berger)“男性凝视(malegaze)”(《观看之道》)的画面。

在这种凝视之下,现代读者对于李渔的信任开始坍塌。《意中缘》披着女画家遇知音的外衣,内里还是才子佳人的俗套故事。阴谋、狗血、爱情,一样不落。毫无疑问地,李渔在文字中赋予了女主角各种权力。但这些能动性多是经不起推敲的,李渔所给予的主角光环,与其说是对两性角力中女性权利的尊重,毋宁说是出于对戏曲冲突的追求。若身处现实世界,被诓上贼船的杨云友如何能惨烈决绝地水沉奸角?她神通广大地给名义丈夫买官,置于传统性别角色之下,不也是尴尬至极的事情吗?

职业卖画的女画家背后的男人似乎不可避免地被认为缺乏经济能力,这样的两性关系也被认为是颠倒的。李渔给杨云友塑造了一个天腌的名义丈夫。戏中他靠杨云友的画资买官的情节,由黄媛介拎出来,指明确有相对应的现实情节。才女背后的平凡丈夫,隐身者固然受人嘲弄,游扬获利者亦难免讥诮之声。京官姚凯元有一位能画的夫人:

年来多病,恒牵涉不如意事,交游甚寡,剥啄亦稀,匿迹穷居,枉岁废月。请予室人左浣香先生,图得《闭门风雨》册子,居处晤对,颇惬素怀。(《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转录姚凯元《读说文序表记》自序)

《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撰写者毫不掩饰自己读到这段话时的厌恶之情。姚凯元曾为谋职,试图用妻子的画作从中间人背后的买家那里打通关节,而卒无所获,亦连带着失掉士林的尊重。“尴尬人偏遇尴尬事”,文人卖画要面对职业化的质疑,女画家则还要加一层两性关系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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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素素兰石图,美国火奴鲁鲁艺术学院藏 自Views from Jade Terrace


为女性作画,可使女画家免予处于清誉受损的境地。这是程序体面的一种情况。嫁得好的才女柳如是成为黄媛介的艺术赞助者,钱谦益又为之游扬声名,这种赞助模式在卞琳、吴山伉俪,黄文焕夫妇,张明弼夫妇处重演。直臣黄文焕学问上师承王阳明,治《诗经》有成绩。但在看待女性文学方面,观念似乎颇为保守。他耿耿于才女们的身份归属,认为宮中妇女和卿大夫之妻足不出户,绝少交游,才是独出性灵的正途。女性诗史上常见的道士、妓女之流,见闻日开,反倒失去了她们不同于男性的优势。更进一步来说,闺中妇女若因诗才而与道士、妓女中的才女相提并论,不啻于是一种辱没。

在黄文焕看来,清才在名节面前不名一文:“诗名非妇人所急,即湮没庸何伤?”又说:“吾恐深闺之内,宁甘朴陋无文,不屑负能诗之名矣。”黄文焕要立闺流诗教,黄媛介与丈夫安守贫穷,又“竟日不轻言笑”(《黄皆令新诗序》),才是符合闺范的诗人。无独有偶,女画家杨慧林也被好心地粉饰出同样的形象:“性端谨,交际皆孀母出应,轻不见人,士林敬之。”(张朝塘《明杨女士云友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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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中缘》插图之《画遇》


黄文焕的这一番言论,由黄媛介的丈夫杨世功要来,刊刻在黄媛介《湖上草》一书的卷前。杨世功在才女的传奇里频频出场,又隔膜疏离。离隐之时的分合猜想,惹得吴伟业也跟着担心。事涉朝廷忌讳和个人身家性命,大家集体沉默。《意中缘》演到林天素被掳与将军解救,或与黄媛介的身世更见影合之处,但她在这里只能噤声。

黄媛介只是心有余悸地回忆旧事,庆幸自己不用像《意中缘》图四中的杨云友那样承受赤裸裸的男性凝视。事实上,若非出于戏剧性的猎奇效果,这种场面大概并不容易发生。女画家的亲族朋友中,有不少人乐于充当业余的中间人。左锡慧的中间人王兰,缪嘉惠的中间人缪荃孙,都是科举名士。中间人代替买家拿了画材、银两来,商量画面营造,女画家或拒绝,或接受,都不失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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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中缘》插图之《卷帘》


名士们和黄媛介自己已经辩白过很多次了。大家言之凿凿,说黄媛介深闺文雅,“声影未出于衡门”(黄媛介《离隐歌》序),行为绝无逾矩。陈寅恪先生不让这无辜者的辩白、创伤后的自矜继续下去。他说,杨慧林当众作画又如何?如是美丽,“不妨任人饱看”(《柳如是别传》)。有貌寝之评的黄媛介,即使真的没人看,也绝不是礼教的胜利。看与不看,只和美丽相关。没有观者猥琐的目光,也无由背负被看的罪愆。美丽被赋予了在礼教之外自由呼吸的权利。黄媛介不能以闺教藐视杨慧林,她自己也才能同时脱困于礼法的禁锢。才女们跋涉至此,才得一大解脱。




作者:韩进(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副研究馆员)
编辑:于颖
责任编辑:任思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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