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为徐静蕾的父亲徐子建,主人公是徐静蕾的祖父徐成沄,现年103岁,曾获抗战勋章。
抗日战争爆发后,徐氏家族中有11人先后参加抗战。徐成沄作为军医加入国民党部队,参加了抗战。不久,徐成沄退出国民党,此后,又参加共产党,挺进大别山,亲见赵锡田被俘,曾为刘伯承医治眼睛。
1937年,徐成沄作为军医主任亲历了抗日战争中极为重要的“淞沪会战”,而这,也是徐成沄第一次走上抗日战场战争。
▲徐静蕾与父亲徐子建、祖父徐成沄
父亲的军装(节选)
徐成沄 述
徐子建 著
多年后,父亲仍记得,1937年11月5日凌晨,日军在金山卫悄然登陆的情形。
63师377团奉命防守从乍浦到海盐近二十公里的海岸线,乍浦南侧是377团一营的防区。天刚蒙蒙亮,四周还是静悄悄的,父亲骑马去一营阵地检查救护准备工作,顺便去看看营长龙鹏。那马的脚受过伤,快步走还可以,只是不能跑了。管马的军需上尉和父亲比较熟,便把马配给卫生队,行军时驮药,平时当坐骑。
一营阵地离海不远,海岸线弯弯曲曲的,远处岸边便是山峰了。乍浦山头的制高点上有炮台,只是距离阵地很远,火力也单薄,容易被敌军炮火压制。山上海岸都有坚固的防御工事,官长们训话时,总说这里是“固若金汤”。
乍浦南边的沙滩面积不小,海岸呈弧线,离海面十米多的沙滩上,守军构筑了多层铁丝网,以防止日军登陆。士兵们抱着枪,守在战壕里,沿海地下水位低,壕沟内很潮湿。
营长龙鹏看到骑马到来的父亲,远远地就招起了手。走进指挥所,在弹药箱上坐下来,龙营长拿出一盒炒饭:“徐主任,先吃点早饭吧。”又聊起营里救护用品的准备情况。他是醴陵人,比父亲大两岁,个子高高的,五官轮廓分明,是个精干的军人。他从第四路军军官学校毕业,分配到63师377团任一营营长,平时就和父亲说得来,也知道军校教务长徐旨乾是父亲的侄儿,教官徐成澍是父亲的二哥。这些天来,他的笑容总是挂在脸上,因为在上饶留守处的老婆上个月刚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军官急匆匆进来报告:“海上来了三艘日舰!”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两人赶紧进入战壕,龙营长随即大声命令:“全体进入阵地!”他举起望远镜,边看边告诉大家:“舰上的大吊杆放下六艘登陆艇,全副武装的日兵,从软梯上爬下来,后面还有十来艘橡皮舟,后面也装着发动机。”
登陆艇开动了,方平的艇首向前探出,艇尾喷着长长的水花,橡皮舟在后面紧紧跟随,向阵地方向径直驶来。士兵们把枪架在战壕上,长柄手榴弹盖子拧开,机枪枪口直对着日军登陆的沙滩。营长交代要节约子弹,听到命令才开枪;手榴弹是对付敌军集团冲锋的,四五十米才投掷。
敌舰开火了,炮弹呼啸而来,剧烈的爆炸一声接着一声,眼前一片火海,阵地刹那间燃烧起来,四周炸出不少弹坑,铁丝网工事也被炸得七零八落。山上国军的炮台,抵抗了一阵,很快被打哑了火。父亲从没见过如此猛烈的炮火,他和士兵们一起,卧倒在壕沟底部。烟尘弥漫,人的生命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悬在半空,倘若某一个炸弹落在你身边,某一块飞来的弹片,划过你的躯体,生命将就此终了。恐惧压迫着每个人的心灵,在战场履行军人的使命,生与死都听从于天命了。
炮声停了,硝烟逐渐散去,父亲低头看了一下手里的老怀表,这是祖父的遗物,指针显示上午九点。士兵们抓紧时间用铁锹修理被炸坏的工事,一个新兵被猛烈的轰炸吓昏了头,坐在壕沟里直着眼发愣。一连周连长跑过去,张口就骂:“他X的,起来,越怕死越死得快!”另一个瘦小的士兵蜷缩在壕沟的角落里,抱着头一直在哆嗦,连长把他揪起来:“混蛋!你不杀鬼子,鬼子就杀你!”
▲徐静蕾祖父所在的63师377团一部撤守乍浦阵地
官兵们两眼紧盯着前方,阵地上一片肃静,只有登陆艇隆隆的声响,由远而近。即使是打过不少年仗的老兵,心里也是紧绷绷的。登陆艇向岸边冲来,艇首钢板抢滩后放平。每条艇跳下三十多鬼子,迅速散开队形。敌军已进入四百米有效射程,龙营长一声命令“瞄准了,打!”步枪、机枪同时响起。登陆的日军架起机枪,向我方阵地扫射,掷弹筒也开了火。冲在最前面的鬼子或死或伤,后面的鬼子不顾伤亡,呐喊着继续冲锋,那三层散落的铁丝网影响了日军冲锋的速度。一排手榴弹在敌群开花,鬼子倒下一片,其他鬼子迅速卧倒,丢出手榴弹。双方对射了一阵,守军火力密集,鬼子地形不利,边打边退,在机枪与掷弹筒烟雾的掩护下跳上登陆艇,狼狈而逃。
这次战斗时间约半个小时,我方士兵四死九伤。父亲和营里的军医给伤员包扎,安慰他们:“伤不重,养上一段就会好,回老家种田没得问题。”
士兵们开始修复破损的阵地。这种德式战壕深度两米,构思巧妙。一个六十厘米的台阶,供士兵立姿射击,四十厘米的底部是个斜面,底角再挖一个小槽,敌人的手榴弹扔进战壕,便会滚入小槽中爆炸,对士兵并无损伤,弹药则储存在战壕内壁的深坑里。一个班的士兵重新组合被炸散的铁丝网,准备反击日军的再次进攻。
父亲听到副营长对士兵喊话:“弟兄们,日本鬼子也不是铁罗汉,我们的子弹一样能要他的命。”仗打得不错,新兵们的胆子也壮了起来。
龙营长在指挥所听取连长们汇报,商量应对敌人的下次进攻,又派人向团里报告战况。
半个多小时后,敌军的第二轮炮击又开始了,大口径炮弹不断落下,大地爆裂,卷起的泥土从天上砸下来。父亲忙着抢救伤员,也第一次亲眼看到战争无情地夺去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国家第二档案馆中,63师的《战斗详报》这样记载:“此时炮仗之声隆隆震天,烟尘蔽日,弹片如雨。原本坚固的工事破损严重,横飞的弹片致使官兵伤亡。有的失去了肢体,有的击中头颅。”
炮声停了,远处传来飞机的轰鸣。“注意防空!”有人大声喊。机枪射手转移了阵地,做好了对空射击的准备。四架双翅膀的舰载机从东北方向飞了过来,丢完炸弹,又顺着战壕方向俯冲扫射,飞机擦着树梢低空飞行,子弹嗖嗖钻入地面。声音听上去很恐怖,初次遇到空袭的国军士兵,神经都绷紧了,这是天上飞来的杀人恶魔。国军的机枪很快响起来了,圆形阵地中间立着一根可旋转的树杆,树杈上架着机枪,可以三百六十度追着飞机连续射击。日机再也不敢低飞,投弹与扫射也失了准头,伤亡降低了很多。
日机飞走了,又一批日军的登陆艇开向岸边,跟在后面的橡皮舟又增加了几艘。一条鬼子的小炮艇也跟着开了过来,甲板的主炮与高处的小口径快炮朝岸上连续射击,二百多个鬼子嗷嗷叫着发起冲锋。龙营长大声呼喊着,命令官兵阻击敌人。父亲则指挥担架兵把包扎好的伤员抬下阵地。
二营两个连的援兵闻讯赶来,从登陆日军的两翼同时开火。浙江地方保安团也赶来支援,国军官兵士气大振,枪声炒豆似的响成一片,手榴弹像雨点一样砸出去。二十几个鬼子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冲到阵地前,国军士兵也端起刺刀一跃而起,短兵相接,杀声震天,日军的大炮已经不能发挥作用。父亲在远处的壕沟中救治伤员,看到我军的六七个战士围攻两个背靠背站立的鬼子。那鬼子刺杀技术再好,也是首尾难顾。到贴身肉搏时,士兵们用枪托打、手榴弹砸。63师的士兵多是湘西山民,体格矫健,凶猛异常,日本人占不到便宜。
团里的几门迫击炮终于到了,炮弹在岸边炸开,橡皮舟防御能力差,两艘当即被击沉,另一条橡皮艇气囊被击穿,登陆艇旁也落下了炮弹。日军见势不好,只得扔下三十几具尸体,匆忙登艇撤退。
等敌艇走远,十多个水性好的士兵跳到海里,把近处的橡皮舟拖上岸来,里边有子弹两箱、步枪四支,钢盔、救生衣、防毒面具等都成了战利品。日军尸体都丢到海里,此时,只有让鬼子死无葬身之地,才能解战士们的心头之恨。乍浦377团阵地位于金山卫南侧,紧邻东北方向的登陆地带。日军通过这次登陆作战,得知乍浦国军防备严密,而此时日军在金山卫等地登陆均已成功,便再没有在此地发动攻势。
战斗结束,徐团长下令清点伤亡人数,一营官兵伤亡三十多人,二营与保安团伤亡十七八人,敌军伤亡一百多。乍浦反登陆战,377团打了一次难得的胜仗。
▲2018年徐静蕾的父亲与其侄儿徐欢在乍浦岸边
包扎后的伤员要迅速转移出阵地,父亲于是跟着担架队回到377团的医务所。他的马让给一个腿部受伤的老兵骑了。手术室是临时搭起的帐篷,离前线只有三公里,还不时有炮弹飞来。天空下着小雨,医务所帐篷里,医兵小心地剪开伤员的衣服,为伤口消毒;军医先绑上止血带,再用纱布包扎。有两个伤员流血过多,已经牺牲在担架上。面对昏迷不醒的伤员,军医只能通过观察、手摸来了解伤情。
拿破仑说:“炮兵是战争之神”,只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才知道这句话的真正意义。多数伤亡都是日军的炮兵与海空火力造成的,真正被枪击中的是少数。有些伤员抬到急救室,七窍流血,但全身见不到伤痕,有经验的老兵说,这是被大炮震死的。新兵不知道,面对巨炮的轰击,卧倒时前胸不能紧贴地面。至于鬼子的三八大盖的子弹,如未中要害,一般不易致命,只是湘军没配备钢盔,更容易头部中弹身亡。
太阳快落山了,晚霞映红了西边的天空,枪炮声逐渐平息,战场又恢复了宁静。
龙营长匆匆来到医疗所看望伤员,父亲陪着他一起察看受伤士兵的伤情。一位双脚被炸断的老兵,已经昏迷,但口里一直念叨着“我要回去种田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已失去了双脚。龙营长说:“养好伤回去跟家里人一起种田,用不了几个月伤就会好。”另一个伤兵只有十五岁,兄弟三个中他最小。两个哥哥是壮劳力,又都成了家,所以抽壮丁时就轮上了他,肉搏战中被鬼子的军刀砍断了右臂。他眼睛带着泪光,低声问父亲:“长官,你看我的手还能接上吗?”“应该能接上吧。回去好好念书,会有出息的,右手、左手都能写字。”
两人走出来,站在帐篷外的一个土坡上,内心都很沉重。战争血淋淋的在眼前,死伤的大多是年轻的农家子弟。他们为保卫国家走上战场,不惜流血捐躯,没有一个临阵脱逃的孬种。
龙营长又谈及白天的厮杀,说首战告捷,来之不易,日军也不是不可战胜的。看来工事质量非常重要,战前士兵们嫌麻烦,到战时才知道它的作用。现代战争,先防住敌军远程火力的打击,再讲近战歼敌。
父亲趁机建议说,战场自救也很重要。这方面要对士兵进行必要的训练,抗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得让士兵尽可能学会科学的战场自救办法。也许是刚打完胜仗,龙营长对战争的前景比较乐观,他认为日本太小,坚持不了多久。
1937年11月5日的上海《申报》,当晚也以《金山卫敌陆战队登岸 乍浦敌图登陆未得逞》为题,报道“乍浦海口,亦有敌舰三艘向我开炮,并以飞机轰炸掩护,企图登岸,我军沉着应战,至下午两点止,均未达登岸目的”。11月8日,乍浦阵地仍在国军手中。
▲1937年11月8日,上海《时报》号外
后来才知道,父亲所在的63师377团,是杭州湾反登陆作战中唯一取得胜利的部队,但陈光中师长1937年12月书写的《战斗详报》中却没有提到。原因是377团虽由63师指挥,但关系仍在192师,并未编入63师建制,直到1938年2月才正式归建,团长徐芳廷换成朱伟文。直到1941年9月25日,师长赵锡田补呈的《陆军第六十三师二十六年金山卫乍浦战斗要报》中,才清晰地看到377团的作战详情:
三七七团位置于独山以南自乍浦至海盐之线。
该团防地以乍浦为敌主要登陆目标,几经猛烈进攻,但终被击退。
三七七团虏获步枪十余支,防毒面具百余个,保命具(救生衣)百余个,橡皮舟一艘。我军全师阵亡官兵一千三百余人,敌军阵亡大佐以下官兵一千余名。
▲63师 金山卫、乍浦战斗要报
八十多年过去了,亲历这次战斗的父亲,对当年景象仍然记忆犹新。377团为什么会取得这次难能可贵的胜利?从父亲的陈述来看,原因有几点:日军登陆作战的难度本来就大,岸边泥沙混杂,又背着三十多公斤的武器装备,不利于快速运动;沙滩周围无隐蔽物,又设有三层铁丝网,日军的行动完全暴露在国军火力之下,国军士兵据壕固守,居高临下,占有地利;377团的防御工事坚固,在日军大炮与飞机猛烈的轰击下,有效地减少了伤亡;我军具有兵员数量上的优势,人多枪多,近距离火力远超过登陆的敌人;作战地点不是日军的主攻方向,未投入更多的兵力来发动进攻;377团取得作战胜利后,当晚便撤至附近山区,重新构筑阵地,避免了日军优势炮火的打击。
整个湘军八万多人投入淞沪战场,中央军事委员会给予高度评价。远在长沙的第四路军总司令部,没有忘记在前线流血奋战的湖湘子弟,颁发给63师奖金一万银元,个人嘉奖二十余名。依据国民政府1937年12月的《陆军第六十三师二十六年十一月杭州湾抗日战役官兵伤亡统计表》:伤亡总计一千六百五十二人。失踪四十二人。
日军主力登陆成功后,迅速向西北方向进军,对左翼主战场的国军实施包围,政府军已伤亡十八万,败局已定。11月8日晚,参战部队按照蒋介石的命令全部撤出战斗。由于时间仓促,指挥失控,三四十万将士挤在几条公路上,遭到日机轰炸,伤亡高达十万之众。
第三战区前敌总指挥陈诚,对淞沪会战有一句结论:“人海不如火海。”从根本上讲,中日间国力与军力的差距是非常大的。
对于淞沪会战的失败,蒋介石在1938年11月8日的讲话中,主动承担了责任:“由于我们对侧背的疏忽,且太轻视敌军,所以将该方面的布防部队,全部抽掉到正面来。以致整个计划受到了打击,将士受了莫大的牺牲,国家受了无上的损失,这是我统帅应负的最大责任,实在对不起国家。”
战争残酷,不只是战场上炮火无情,还包括其他偶然的因素。指挥官的一个错误决定,可能就会让无数的父母失去儿女。
淞沪会战是父亲第一次走上抗日战场,血与火的洗礼就这样在父亲的人生中展开了。
▲徐静蕾的祖父徐成沄获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国家金质纪念章。照片摄于授予仪式上
作者:徐子建
编辑:卫中
责任编辑: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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