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偶遇”的葬礼 | 曹景行

2019-10-30信息快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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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扎哈罗夫在莫斯科去世了,他的中国学生査明哲导演好几天后才知道。中国媒体上找不到什么报道,还是查导的朋友在中央戏剧学院一处布告板上见到有人贴出消息,拍照传给他。我们却有机会采访到了扎哈罗夫的安葬,十月一日下午在莫斯科的新圣女公墓,正好遇上。

上午结束与俄罗斯社会科学院学者的座谈,赶往下一个地点新圣女公墓,天雨车多,下午2点多才到。入口处似乎有点不寻常,有警车和警察,有电视台记者摆着脚架和摄像机,还有人手持鲜花在等着什么。里面一定有什么重要事情、重要活动。望进去,主要通道的路口聚集着好多人,红色的遮雨棚下一片黑色的衣着,那儿应该在举行葬礼。

往里走了没几步,就被一名女警卫挡住,要我们绕道。往左不远是俄罗斯首任总统叶利钦的三色国旗墓地。我们从墙边转了个圈到了葬礼的另一侧,那边也停着一排黑色豪华汽车,还有一群保卫人员。见到一位女士走出来,俄语专业的刘方洲上去打听,知道今天下葬的是俄罗斯导演扎哈罗夫。她说:“我来,因为热爱他!”

莫斯科的4G信号算是不错,中移动全球通的联网能力也够强,即使在开阔的墓地当中,我们用手机还是很快就找到不少俄文和中文的资料。马克·扎哈罗夫是莫斯科戏剧界五大名导演之一,9月28日去世,享年86岁。上午在他主管和打理了四十多年的列宁共青团剧院举行了遗体告别,下午移到新圣女公墓落葬。

对于我们的采访课程来说,能够遇到这样的机会实属难得。尽管有点突然,但如何很快做好准备进入状态,如何在有限时间陌生环境中设法获取必要而足够的信息素材,拿出合格的新闻报道,正是一次很好的现场实战演练。一转眼,会俄语的学生开始采访前来参加葬礼的仰慕者,手持摄像机的学生则绕到人群前面,在圣咏的音律中记录安葬仪式——

我们“上海外国语大学全球重大事件多语种全媒体报道团”课程始于2008年,今年已是第九次组团,二十位全校挑选出的学生连同四位老师。这次以俄语专业为核心,中俄建交七十周年为主题,两个星期飞机加火车穿行俄罗斯从东到西五个主要城市。十月一日在首都莫斯科,我们这一组选定的采访目标是闻名世界的新圣女公墓。

一个地方的公墓就是历史的记录、集体的记忆,以往几次课程中我曾与学生一起去过巴黎的拉雪兹神父公墓和蒙帕纳斯公墓,去过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雷科莱塔国家公墓,那儿葬着艾维塔“庇隆夫人”。这次时间再紧也不应该错过新圣女公墓,有幸我们还“偶遇”了扎哈罗夫的葬礼。

说起扎哈罗夫,二十多年前与查导同时在莫斯科学戏剧的上海资深媒体人邵宁,用了“如雷贯耳”一词,认为当年他同他的列宁共青团剧院在莫斯科和俄罗斯都首屈一指,地位崇高。中国知道他的人并不多,我们都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他只来过一次北京,1987年为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排演了苏联话剧《红茵蓝马》。但是他对中国戏剧后来的发展却有特殊的影响。

第二年,作为他副导演的査明哲在中央戏剧学院学报发表了论文《扎哈罗夫之谜》:“我们突然发现了自己工作中的一个疏漏:竟一直没有对扎哈罗夫——近年来在苏联最有影响的大导演之一,进行研究和介绍。他对我们来说是个谜……”

扎哈罗夫带来了观念的冲击。在《红茵蓝马》中扮演列宁的张秋歌那年才二十三岁,身高近一米八,一点也不像列宁。但扎哈罗夫就是反对演员从外形上追求与角色相像,要求“非肖像化”。他用列宁夫人克鲁普斯卡娅的话说,“列宁的思想就是形象”。演出开场了,张秋歌就穿着夹克衫和牛仔裤从观众席跳上舞台,以第三人称进入角色,开始还感到突兀的观众,不用太久就接受他就是列宁。

为扎哈罗夫当副手的査明哲从旁观察,发现他“工作起来像一团火,生活中像一个猜不透的谜”。他传授的舞台秘诀是:保持观众的欣赏兴趣甚至吊足胃口,但是永远不要让他们猜到下面你给他看什么、出现什么场面。査明哲从中发现,导演艺术的关键就是把握戏剧节奏、营造戏剧氛围、设计矛盾冲突、呈现生动的细节……

1991年査明哲赴苏联攻读博士学位,被扎哈罗夫留在莫斯科成为入门弟子。那四年正是苏联解体的动荡时期,老百姓普遍承受着体制变动带来的苦难和压力,但他们并没有放弃对艺术、对文化的热爱、尊重与追求,莫斯科到处都有演出,剧场里晚晚火热爆满。回国前他去剧院同导师告别,临分手时问了一个想了很久的问题:“戏剧对俄罗斯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个故事査明哲后来讲过好多次,在中国戏剧界已经广为流传。十月十九日傍晚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后台的化妆间里,他给我们再次回忆了当时的情景。扎哈罗夫说了一句“你问得很好”,却没有马上回答。两人走出剧院,扎哈罗夫在台阶上停了下来,若有所思看着夕阳,旁边的教堂正好传来钟声。这时他喃喃自语般地说了一句“剧院就是教堂”,既回答了学生最后的问题,又像是给自己一个答案。

戏剧和剧院给俄罗斯观众带来了精神的升华,而对扎哈罗夫来说,那儿就是他的天堂。但十月一日那天他离开了剧院,来到了公墓,他的另一个天堂。这块新的墓地就在新圣女公墓的当中,上面铺满了鲜花,他的黑框大照片搁在棕黄色的东正教十字架前,暂时代替未来会有的雕像。往左几十米就是俄罗斯文学和戏剧巨匠契诃夫的墓地,对面则是果戈理,又一位俄罗斯大文豪。夜深人静时,他们会谈论些什么?

葬礼结束了,参加者陆续散去,也有留在细雨中整理周边的好多花圈,最庄重醒目的那只绸带上写着俄罗斯联邦政府的字样。深秋的莫斯科很美,尤其在新圣女公墓里面。金黄色的树叶一半铺在地上,另一半还挂在树上,不时会飘落在到两万多座墓地上。从十月开始公墓提前到五点关门,管理人员催促我们离去,时间太短只能希望下次有机会再来。

第二天翻到《俄罗斯报》,关于扎哈罗夫葬礼有大半版的报道,说他最钟爱的列宁共青团剧院今后将以他命名。俄罗斯人很尊重艺术家和文化人,尊重这位戏剧导演,无论生前还是身后。


作者:曹景行
编辑:谢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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