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明 | 精读杜甫的《丹青引》

2019-12-12信息快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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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

陶渊明说“好读书,不求甚解”,确实,有时读书观其大略即可。可是有时还是要精读细想,反复涵咏,才能有深切的感受,才能体会作者惨淡经营的苦心。就拿杜甫的《丹青引赠曹将军霸》来说吧。那是杜集里的名篇,各种选本几乎都不会将它漏掉。但是,仔细读来,觉得虽然诸家注释评论讲得很详细了,可有些地方似乎还不够深透。这里就提出几点议论一下。先将全诗分三段抄在下面: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英雄割据虽巳矣,文彩风流今尚存。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上南薫殿。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来酣战。先帝天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淡经营中。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弟子韩幹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幹唯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

将军尽善盖有神,必逢佳士亦写真。即今漂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

第一点,说“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似乎对曹霸的书法有所贬抑。既然是作诗称赞对方丹青绝妙,又何必节外生枝,牵扯到他的书法呢?

其实这两句倒是称赞曹霸的书法,而不是贬抑。王羲之书,当时奉为古今第一。唐太宗称其“尽善尽美”,“心慕手追,此人而已”。“但恨无过王右军”,是说只是遗憾尚未能超越王氏。言外之意,仅仅屈居王氏之下而已,其他书家则都已瞠乎其后。这还不算赞美吗?而且隐含这样的意思:书法既不能古今第一,便转而专心致力于丹青,非要做到逸群绝伦不可。这不是称赞曹霸心气之高,志向之远吗?至少在杜甫看来,曹霸在古今画史上的地位,是不亚于王羲之在书史上的地位的。因此“学书”两句看似闲笔,却并非冗句,是起到铺垫、衬托作用的。

第二点,“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马画得那么生动,皇帝为之笑逐颜开,为何“圉人太仆”却“惆怅”呢?“惆怅”不是有失意、伤感的意思吗?

答曰:这正是杜甫用语高妙之处。天马是皇家马厩数十万匹里最出色的,以前无数画工从来不曾画得成功,如今却一旦被曹霸描摹得活灵活现,“玉花却在御榻上”,就像瞬间又出现了一匹天马,这怎能不叫最为熟悉御马的圉人、太仆大出意外,倒吸一口冷气,霎时间惊呆了呢?“惆怅”正写出那种黯然失色的情态。玉花骢本来独一无二,无可比并,那也是他们辛劳服侍的成果,是他们的骄傲,如今却平白地减杀了风头,他们不免感到怅惘吧。总之,“惆怅”二字写出了复杂的表情和心理,很耐寻味,而且与“至尊含笑”相映成趣。若不用“惆怅”而写成一样地欢喜,就一般化,不是高手所为了。

第三点,既写曹霸,为何又要写到弟子韩幹?是否多余之笔?

那也还是为了映衬曹霸。老杜是擅长映衬手法的高手。就以这一段来说,画马是高潮,前面画功臣像其实是铺垫。以画马而言,牵出真马是为了映衬画马。写真马的独立生风,写画工如山都画不像,都是为了突出画马之难能,衬托出曹霸技艺的高卓。运用映衬手法,既可突出主体,又还有增加曲折、避免直率、丰富内容的作用。难得的是运用得自自然然,不显山露水,读来几乎感觉不到。这与将映衬与叙事相融合的写法有关。比如用至尊、圉人、太仆的表情作烘托,与汉代民歌《陌上桑》描写罗敷美貌的手法相近,但《陌上桑》是静态地写,本篇却是在叙述曹霸画马、受赏这一情节中展开的。杜甫的七古,尤其是长篇,其映衬手法的运用真是出神入化,本篇只是一例而已。

杜诗还有一个特点,也很值得注意,就是文势的跌宕顿挫。比如“英雄割据虽已矣”一句是低抑的,“文采风流今尚存”是高扬的;“学书”二句似抑,“丹青”二句是扬。“意匠惨淡”一句是蓄势,“斯须”二句则犹如爆发,犹如疾雷惊电;紧接着“玉花却在御榻上”二句语势又平缓下来。最大的顿挫,当然是曹霸当年之辉煌与今日落魄的对比,令人无限低徊。这样写来,文势起伏变化,读者的情绪随之而抑扬。如果我们大声朗读,最好是吟诵,就会体会到古人所说的“音情顿挫”之美。

杜甫作此诗是有意效法史传的写法的。一上来先写主人公的家世出身,然后选择典型事例写其事迹、经历,不很像《史记》《汉书》中的人物传记吗?结末的感叹使我们想起《史记》的“太史公曰”。写弟子韩幹,似乎是顺笔捎带,也让人想到《屈原列传》最后的附笔。如果从这个角度想,将本篇看成一篇诗体的“曹霸列传”,那么“学书”“韩幹”两节便更加不觉得突兀了。

如此这般精读细想一番,是不是更能体会到读书的快乐呢?


作者:杨明
编辑:朱自奋
责任编辑:徐坚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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