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人茶话】西庸的囚徒
西庸堡外景
■陆扬
1816年6月22日,拜伦和好友雪莱结伴,扬帆游览莱蒙湖。这个狭长的湖泊横亘在瑞士和法国之间,莱蒙湖是法国人的称呼,在瑞士它的名字是日内瓦湖。湖泊南面坐落着日内瓦,北面有洛桑,东端是山城蒙特勒。就在蒙特勒两人下船傍岸,游历了西庸古堡。欧洲的古堡漫山遍野,市井乡曲,举目皆是。但即便在举目皆是、多不胜数的古堡遗迹里,西庸城堡也以它的险峻和雄奇称得上独步天下。这在它的名称ChateauxdeChillion上就可见端倪。西庸(chillion)不是地名,它的意思是石头。城堡就修建在莱蒙湖里一个岛上,贴着湖面的一块巨大岩石上面,紧挨从意大利北上翻越阿尔卑斯山脉、进入欧洲腹地的峭壁要道。古堡背水面山的城墙上面,箭垛、雉堞、枪眼、炮口密密层层,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概。莱蒙湖一路过来,旖旎秀丽的湖光山色陶醉得人几近审美疲劳之际,突然遇到这座扼守阿尔卑斯咽喉的雄奇要塞,将拜伦和雪莱这两位一心憧憬革命的浪漫主义诗人拉下船来,当是意料中事。
西庸古堡不是牢狱。它更像一个庄园,具有一应齐全的日常生活和奢侈享受设施。但是让遍游欧洲的拜伦也深感震撼的,是古堡的地牢。地牢里竖有坚固如初的石柱,上面锈迹斑斑的铁环和铁链,依然在诉说它曾经见证的血腥和绝望。听闻十六世纪日内瓦教士弗朗索瓦·博尼瓦曾身系铁链,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囚禁长达六年之久,拜伦热血沸腾,浮想联翩,自由和革命主题一如既往涌上心来,当即执笔,写下了《西庸商籁诗》一首。诗歌固然精致,但是顾名思义,它篇幅短小,也就十四行诗而已。碰巧大雨如注,拜伦和雪莱沿莱蒙湖西行,在洛桑南边的乌契(Ouchy)驻留下来。就在这个小镇的客栈里,拜伦数易其稿,终于完成了他大名鼎鼎的长诗《西庸的囚徒》。这首长达三百九十二行的著名诗篇,首先第一人称的叙事人就扑朔迷离,难分难解不知是博尼瓦代拜伦所言呢,还是反过来拜伦代博尼瓦所言。长诗这样开篇:
我头发已然花白,却非岁月缘故,
亦非一夜之间
如人大祸来临胆战心惊,
变成了白发苍苍。
我的肢体已经佝偻,却非劳顿缘故,
而是因卑鄙的休息而锈迹斑斑,
让它们饱受了地牢的摧残。
我的命运一如别的囚犯,
任铁链和铁栏隔绝开
明媚的大地和天空。
可只因那是我父亲的信仰
我就在困锁囚禁中等待死亡。
拜伦栩栩如生描述了西庸地牢的幽深恐怖景象,写到幽光里矗立着七根灰白的高高石柱,悬以冷森森的铁环和锁链。日光但从石墙缝隙中透出,一转眼便消失得渺无踪影。这基本上也是今天我们能够看到的景象。
博尼瓦被囚禁的石柱边上,如今以《弗朗索瓦·博尼瓦:萨沃依公爵的囚徒》为题,镌刻着数种文字的解说。虽然尚未及有中文版本,考虑到今天中国已经是瑞士最大旅游客源之一,估计我们在西庸堡内部看到并列于德、法、英语种的中文解说,该为期不远。解说词这样介绍因为拜伦而扬名天下的“西庸的囚徒”:
弗朗索瓦·博尼瓦(1493-1570),著名的西庸囚徒。有一段时光他就监禁在这个地牢里,浑沌幽暗中只能以想象打发时光。博尼瓦是日内瓦圣维克多修道院院长,在同萨沃依公爵的长期斗争中,他是这个加尔文教城市的骨干。1530年他被萨沃伊的军队逮捕,囚于西庸长达六年,直到1936年给伯尔尼人解救出来。他给关押在这个“地下室”里,剥夺了一切景致,唯独闻波涛声声,看到湖面的反光。他在出狱后所撰《日内瓦年纪》中写道:“他们把我扔进一个地牢,地面低于修建西庸堡的湖平面……”博尼瓦给锁在第五根石柱上面,无从靠近紧贴湖面的铁窗,他不寒而栗,以为是给囚禁在湖平面之下了。
十多年后,德拉克罗瓦因拜伦灵感所赐,也画过《西庸的囚徒》。画面的幽暗色调让眼睛好一阵才能适应过来,但见博尼瓦左手握拳,右手拼命伸出,整个身体肌肉紧绷、猛烈前倾,然背后无情铁链牵制,面对着眼前奄奄待毙的兄弟,也咫尺天涯,无从触摸。那样一种刻骨铭心的绝望,非浪漫主义大家如拜伦和德拉克罗瓦,不足以描述万一。
今天我们怀着巨大的好奇心,徘徊在照明完好的西庸古堡地牢里。当年拜伦刻下大名的石柱,后来成为著名的留名柱。各路豪杰效仿拜伦,争先恐后,留名以示到此一游。然独独Byron五个字母,给一块小玻璃板罩护起来,其余名姓经游人经年不断抚摸,多已化成了盘根错节的纠结符号,以至于整根柱子一眼望去,就像雕龙镌凤一般。地牢里其实开凿有铁栏封锁的门窗,底部与湖面几乎齐平,叫人纳闷狂风暴雨天,湖水骤涨,何以就不会倒灌进来,瞬间淹没这个活地狱。铁栏外面,湖水波光粼粼,不远处的紫色山岚清晰可见。可怜的博尼瓦给铁链锁定在石柱周边,他哪里知道青天白日距离他不过是一步之遥!
西庸古堡使人想起巴士底狱,想起《基督山恩仇记》里孤岛上的伊夫堡黑牢,和《铁面人》中太阳王路易十四囚禁孪生兄弟的秘密地牢。基督山和铁面人都是大仲马的虚构故事,真真假假,或者竟是子虚乌有。巴士底狱是贵族暴虐和法国革命的象征,当其时暴民们冲进兼为军火库的荣军院,抢得枪械,不费吹灰之力就攻破只剩下几个老弱残兵把守的巴士底狱,想想还不解气,立马将它拆毁,荡为了平地。所以巴士底狱尽管见证了法国大革命的血腥和荣光,到今天也已影踪全无,独剩下地名。这样来看,曾让拜伦肃然动容的西庸古堡,能在自由与压迫的辗转争锋中完好保存下来,修旧如旧,供人体悟浪漫主义的中古渊源,真可谓天下奇观。而且说到底,圈地为牢、咫尺天涯,这何曾不是我们芸芸众生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