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味书屋】《匿名》为什么难读

2016-01-18信息快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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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王安忆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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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

张欣

王安忆的最新长篇小说 《匿名》近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在此之前,它在《收获》杂志分上下两部连载完已有一段时间,按照以往的批评惯例,感觉敏锐的文学评论家早应该拿出像样的评论文章,或是对作品进行内涵解读,或是评价作家创作上的艺术得失。但令人意外的是,批评界对于这部作品的整体反应却稍嫌迟钝。到目前为止,笔者也只看到复旦大学陈思和教授、张新颖教授,以及《收获》主编钟红明对这部新作的一些简短评论和创作访谈。这不免让人觉得有些诧异:批评家是专业的读者,对作品的优劣得失进行价值判断本就是职责所在。王安忆作为当代文坛有影响的作家,她的创作一直是某些批评家感兴趣的话题,对她的最新长篇小说,批评家和普通读者应当是满怀期待的。但是,批评家的声音却显得十分微弱,普通读者也陷入了阅读后的静默。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媒体一直在不遗余力地进行推荐和介绍。如果仍要从批评的滞后性与媒体的时效性来解释这种反常的现象,似乎已经不能够说明全部问题,那么,合理的解释似乎就只剩下一种:《匿名》是一部难于解读的作品,它颠覆了王安忆以往的创作风格,构成了对读者的阅读挑战。它以一种陌生化的效果遮住了批评家的眼睛,让他们无法轻易置评。读者包括批评家从这部作品里看到了与以往不太一样的王安忆,他们不敢确定这还是不是他们印象中那个熟悉的作家。

《匿名》是一部处于风格转变尝试中的作品

王安忆的写作一向以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方法为主,小说的笔路主要表现在对故事的叙述,作品内容偏重于写实,记叙的成分明显要多于议论和抒情。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在她的小说里几乎都有一个故事的人物原型在支撑着作家进行叙述。比如,王安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作为城市知识青年曾有过短暂的农村插队经历,后来经过波折终于调回上海,于是就有了《本次列车终点》里返城知青微妙而细腻的心理描写;八十年代,王安忆到美国爱荷华州参加由聂华苓夫妇创办的国际写作计划,与同在那里的张贤亮接触熟识,她以张贤亮的“右派”经历为原型创作了 《叔叔的故事》;她写作《长恨歌》的动机则缘于她在报上看到一则关于“当年的上海小姐被入屋行窃者杀死”的新闻报道,报道中的上海小姐成为《长恨歌》中王琦瑶的人物原型。我相信像这样的例子在王安忆那里一定还有很多,王安忆一再强调自己“是一个相对严格的写实派,如果没有完全的根据很难无中生有”。写实一直是她运用最为熟练,也最擅长的创作方法。但是,一个好的作家,一定是那种最富于挑战精神的人,他们有冒险精神,总是怀揣着好奇心,想把已知和未知的世界最大限度地展示出来。王安忆显然也希望在她的每部作品中呈现不一样的东西,并将其传递给读者并感染他们。她在近些年的创作中有意识地求新求变,创作风格从偏重于写实逐渐转向以虚构和象征为主。《匿名》就是这样一部处于风格转变尝试中的作品,带有强烈的象征意味,议论和说明要远远多于对故事的讲述。作家在这部作品里“通过对日常材料赋予更多的意义,引出一段段隐喻和警语”。象征文明的盘山公路、如精灵一般居住在大山深处的人、被动或主动隐匿名字的文明遗迹、文字和语言的命名功能、疾病和各种生理缺陷的隐喻……作家在《匿名》里已不再像以往那样是一个故事的叙述者,她试图阐释的是语言、教育、文明、时间这些抽象的概念,跟以前明显不是一个路数。

在虚写与实写之间表达对于文明进化的独特理解

在与张新颖的对谈中,王安忆坦承《匿名》和她之前所写的作品不一样:“以前我很想写的就是生活,生活里隐藏着自身的美学,人际关系……(《匿名》)这个东西吧,我就觉得它不是具象的,它是写一个在我们表象底下抽象的存在,抽象的美学。”她写作《匿名》的一个企图就是要“用小说质地筑造新的美学世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小说整体上采用虚实结合的隐喻和象征手法,家人多方寻找失踪者的线索属于实写,林窟、柴皮、九丈、五尺、青莲碗窑的村镇变迁史,以及哑子、二点、麻和尚、鹏飞、敦睦、养老院的老头和女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小孩儿等各种人物的身体“缺陷”和往事经历则是具有象征意味的虚写,在虚写与实写之间,王安忆表达着她对于文明进化的独特理解。陈思和认为,之前的“《众声喧哗》就显露出王安忆在精神领域的深耕,叙事看上去有些沉闷,但整体的象征笔法,与时俱进表达着新旧生活的交替,以充满历史感的书写呈现当下矛盾与困境”。这种分析不无道理。《众声喧哗》写的是上海滩市井小民的传奇,喧嚣中有静寂,卑微中有真实的生活,在写实手法的延续中,又有超拔而出的清澈禅机。收录在小说集《众声喧哗》中的六部短篇小说 (《爱套娃一样爱你》《恋人絮语》《释梦》《林窟》《闪灵》《游戏棒》) 显示出王安忆对新旧生活形态的哲学探讨。尤其是在小说《林窟》中,读者已经能够从中窥见作家创作《匿名》的一些思想的雏形。《林窟》讲述“我”寻觅林窟的过程。林窟是作家母亲曾经的踏访之地,“我”在若干年后经由山里人,还有牛的指引,一步步地遥望、靠近林窟,想象这里当年曾有过的沸腾火热的生活。作家以寻找林窟为表象,实际上写的却是经验、记忆,还有思想。而王安忆在《匿名》中对时间、文明等的思考是深刻而惊心动魄的,这里面透露出人类在城镇变迁中的现代乡愁。乡愁是人类共同而永恒的情感,对故土的思念和眷恋可以超越任何时空的阻隔,随着年龄的增长,它不仅不会减弱,反而逐渐增强,就好像深埋于游子内心深处的种子,不期然间已然生根发芽,终有一天要长成枝叶婆娑的大树。然而,这部小说里的乡愁却不同于以往诗词、散文中的乡愁,小说里的每个人几乎都没有根,随着文明的侵蚀,他们原有的故乡都先后遭到毁灭。《匿名》 中失踪者所处的林窟在七十年代曾因地处三县交界处而成为民间集贸地,后来经济开放,村民逐渐走出山坳,村庄荒芜废弃。当年的林窟俨然是一个隔绝于文明世界之外的小社会,它自成一体,既封闭又开放,二点和他的家人曾在这里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而它终于在历史的进化中成为文明的遗迹。麻和尚童年时生活的青莲碗窑也在文明车轮的碾压下变成了水库。在文明的进化中,小说中的人物都挥别了故乡,成为无根的一代。他们或是向经济发达的新兴城镇移民,或是成为四处漂泊的游子,他们的乡愁成为建立在废墟上的空虚记忆,没有心灵的实在归属感。虽然王安忆说“这个故事很容易让人以为我要对现代文明进行什么批判,其实我没有能力去批判它”。但是,《匿名》 还是留下了她朝这个方向有意或无意努力的痕迹。一种现代文明的原乡情结笼罩全篇。

王安忆要在这里进行的是一场文学的试验

《匿名》延续了王安忆以往作品中以小人物作为事件主人公的一贯特征。所以,也正因为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因此,主人公一出场就是一种匿名的状态:“他”因为被人误认为是“吴宝宝”而遭遇绑架,从繁华的大都市上海被扔到几省交界处的深山老林。为了生存,“他”褪去文明的外衣,向荒芜的自然索取食物。在成为失踪者和失忆者、逐渐被文明世界遗忘后,一场大火使“他”不得不走出深山,重新向文明世界靠拢。在即将和家人团聚的最后时刻,命运却又让“他”坠入河中,漂泊在永恒的时空中。小说主人公经历的是从文明到荒蛮,再从荒蛮走向文明的退化和进化之旅,在这个既是起点又是终点、循环往复的圆圈中,“他”始终只有诨号而没有姓名,“他”成为人类历史进化和退化的象征。王安忆说“主人公从大都市跌入深山老林,从文明法则跳进自然法则,在遗忘的恐慌中不停为事物命名”:“匿名这个标题,正是对整部小说的解构。失踪者虽携带此前社会化烙印,却不得已步入狩猎原始阶段,像个初生孩子打量世界,甚至和学舌鸟儿呼喊应答,他在匿名世界里艰难而微妙的二次进化,是我着墨最多的。”王安忆要在这里进行的是一场文学的试验,她将一个所谓现代文明世界中的人放逐到荒蛮的自然天地之中,在逐渐褪去文明世界的各种附着后,看他身上依旧顽强留存着的到底是什么? 看他是否能够实现从原始到文明的二次进化,重新穿上文明的外衣? 这是一种具有形而上意味的哲学思考,王安忆深知“这种复杂思辨的书写,又必须找到具象载体,对小说本身负荷提出了很大挑战,简直是一场冒险”。那么,她又为何甘愿去进行这种尝试呢? 笔者认为年龄和阅历是很重要的原因,作家的年龄到了一定阶段之后,思想也会随之发生新的变化,并且总会对以往的作品感觉不满,并试图超越。作家的思想需要通过作品的形式与内容来展现,内容决定了作品形式的变化与否,《匿名》 所要表达的思想内容十分丰富,可以说人类的进化历史都被巧妙而含蓄地蕴藏其中,思想的宏大迫使作家必须要进行创作风格的转变。

作家与读者之间的差异是永远存在着的

王安忆在《匿名》中让小说承担了比较沉重的任务,她试图表达的是关于时间、自然、语言、社会发展等比较抽象的内容,要将如此庞杂的思想附着在失踪者的离奇遭遇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框架里,确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作家在小说里大段的哲学思辨也肯定会让那些想看惊险刺激故事的读者感到失望和失去耐心。为了避免行文过于沉闷,王安忆不断在作品中设置悬念,努力激发读者的阅读欲望,直到结尾,故事的谜底全部揭晓。原来身处边缘世界的山里人,内心深处有着如此丰富细腻的情感;原来麻和尚和敦睦这样的江湖中人,背后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辛酸。小说中的很多人物看似各有其生理“缺陷”———哑子不能言,二点是一个总也长不大的“智障”少年,小先心患有先天性心脏病,鹏飞是弱视和白化病患者,但这些“缺陷”却并不妨碍他们与自然万物进行有效沟通,甚至是更具有某种独特的优势。因此,王安忆说“这个世界是为所有人创造的,所谓残缺、边缘,是一种偏见”。哑子、麻和尚、二点、野骨的男人、敦睦、鹏飞、小先心、养老院里的女人和老头……这些活生生存在于当下世界的人,背后都有自己的经历和对世界的认知,但他们又无一不处于匿名的状态,甚至被文明世界所遗忘。这是对文明的巨大嘲讽。人类在自身的进化过程中自以为无所不能,结果仍然跳不出永恒的时间和空间的边界,如同夜晚天上的星星,虽然璀璨美丽,却只能照亮有限的一角。

陈思和说“王安忆的小说越来越抽象,几乎摆脱了文学故事的元素,与其说是讲述故事还不如说是在议论故事”。正因为如此,很多人读过《匿名》之后觉得这是一部很难概括的作品。王安忆也自嘲地说 《匿名》“不太容易读”:“我曾跟朋友说笑,请他们耐心点,坚持看完下半部。此前写《天香》也是这样,很多人看完第一卷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我要干吗,到了第二、第三卷才清晰起来。《匿名》更是这样,我的企图到了下部比较清楚。”这与张贤亮的长篇小说《习惯死亡》出来之后的情况如出一辙,《习惯死亡》 发表后,张贤亮多次表示这是他最为看重的一部小说,而读者却直呼看不懂。这说明作家与读者之间的差异是永远存在着的,作家的思想需要走在读者的前面,思考和关注人类自身的困境,从这个意义来看《匿名》,这部小说很有可能成为王安忆后期创作史上的一部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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