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遗,“活态文化”才能代代相传
在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空心、文化断代等各类问题凸显,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自发性传承趋向弱化。如何让非遗传统可持续发展,做好非遗“技艺”、文化“记忆”与现代生活的交接,是当代中青年非遗传承人群不可回避的挑战。
“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群研修研习培训计划”是应对这一问题的新举措,它于今年1月由文化部、教育部正式启动,在2015年试点的基础上,年内将在中央美院、清华美院、上海大学等57所高校开设非遗研培班,可惠及2万人次非遗传承人群。非遗研培计划旨在完善传承链条、提高传承能力、增强传承后劲,它将帮助传承人群提高文化艺术素养、审美能力、创新能力,在秉承传统、不失其本的基础上,促进中国传统工艺的设计、制作及衍生品开发水平,使传统工艺走进现代生活,实现活态传承。
非遗研培班设有5个模块:课堂教学、考察观摩、交流研讨、实践训练、作品展示。课堂教学主要教授基础理论和专业知识,包括非遗保护理论、中国传统文化、相关非遗项目的案例分析和专题鉴赏等;考察观摩和交流研讨包括参观博物馆、美术馆、工作室等,请国家级或省级代表性传承人讲述创作历程和心得体会,并与高校师生互动交流;实践训练和作品展示环节,要求学员在分组老师的指导下完成作品创作并集中展示。前3个模块大约在一个月内完成,后2个模块则延后数月,直到学员学以致用拿出新作品,通过评估并举办成果展,这才算真正结业。
在成果展的丰收氛围中,新一期研培班正待启动,如此期期相承,颇有浪浪相逐的阵势,非遗传承人群的使命感和自信心不断被推高。日前,记者走进中央美院“非遗保护与现代生活———第二届中青年非遗传承人群高级研培班结业成果展”。自去年年底起在这里学习的38名中青年非遗传承人,带来了精心创作的260余件作品。中央美院作为非遗研培计划的第一所试点院校,其教学经验自然具有示范性,成果展正是该校亮出的漂亮答卷。展览上的艺术品大都是新近创作,融入了传承人群在研培过程中对本地域本民族文化、对文化遗产传承的再思考,因而散发出不一样的气质。
珍重传统:知情、知艺、知辩
繁复缜密的侗族木构建筑营造技艺、玲珑精巧的乐清黄杨木雕、润泽雅致的福建寿山石雕、细腻传神的鄂州雕花剪纸……走进中央美院非遗研培成果展,38位中青年非遗传承人精心创作的木雕、玉石雕、剪纸、民居营造作品,以精湛的技艺,向人们展示着传统与现代、民间与学院、坚守与创新之间的对话与交融。
在民居营造组展馆,来自北京、山东、广西、湖南、浙江、广东、内蒙古、云南、贵州九省市的非遗传人展示着不同地区的传统民居艺术。
云南大理白族民居彩绘传承人杨克文,创作了雕画结合的白族民居彩绘,风格古朴而细腻,他采用了濒临失传的古老技法———纸筋灰淡墨湿画法,并利用猪血灰等进行古建筑彩绘修复。“我的传承理念是原汁原味传承,这包含传统技艺、传统图样、文化意涵以及民风民俗等,作为传承人应该坚守传统文化底线,同时应该总结并普及所传承工艺背后的文化价值和艺术魅力。”杨克文说。
在木雕组成果展示区,身着白马藏族服饰的班杰军与妻子正在演示面具制作工艺。班杰军是“池哥昼”木雕技艺传承人,由于面具舞“池哥昼”仪式结束时,人们会摘下面具投入火中烧毁,如今的白马藏族很少见到旧时面具的样子。班杰军想要制作出记忆中的“池哥昼”面具,他用斧头直接劈砍出面具形态,用柴火熏出炭黑色,做出的面具造型稚拙质朴,色彩粗犷率真,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深厚的精神力量。展览中,他把古老式样与现代更为精致的面具同时展出,呈现出“池哥昼”面具的衍变过程。
在剪纸组,来自内蒙古的乌敦珠拉剪出了鄂尔多斯草原上的婚礼,浙江的余林敏将戚继光抗倭的故事刻入了乐清细纹刻纸,广西的韦凤仙将侗族的芦笙乐舞融入了刺绣作品。福建漳州剪纸传承人高少萍说:“来到央美研培班进修后,我受导师启发创作的作品以漳州七仙女为题材,表现‘地域性,与‘民俗性,对于剪纸的意义。”
“文化要知情”、“技艺要知艺”、“发展要知辩”———研培班以该校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主任乔晓光教授提出的“知情、知艺、知辩”为主题开展。“知情”是做文化的“知情人”和“持有者”;“知艺”是倡导传承人群秉承上一辈传人精湛的技艺水平,能保持技艺传承的代表性;“知辩”是辩证地对待传承与创造的可持续之路。
央美非遗研培班具有教学相长的特点:乔晓光、吕品晶、萧立、卓凡等教授、副教授分别担任四个小组的专业导师,导师和学员之间的知识结构常常形成互补,碰撞出灵感的火花,传承人被纷纷邀上讲台,讲授他们的传统与技艺。
此外,研培班还邀请了中国剪纸国家级传承人范祚信、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单德启、国家级非遗项目 《徽州三雕》代表性传承人蒯正华、国家一级美术师袁嘉骐等四位国家级大师给学员授课,使年轻传承人向老一辈传承人靠近。
乔晓光表示,培训过程中发现,中青年传承人掌握传统技艺的水平比较好,也有一定的创意能力,但一个普遍问题是对本地域的民俗文化尤其是民俗禁忌已经不太熟悉,同时,对于传统技艺相关的文化谱系也已无法掌握。
“老一辈传承人对中青年传承人而言就是活着的图书馆,他们把祖先在漫长的农耕社会生活中形成的文化类型代代传递。今天的中青年传承人,不仅要学习他们的技艺,还要把文化传递下来,保持非遗和生活的紧密关联,成为非遗文化传统的知情者。”乔晓光说。
如何将文化传递下去? 经过研培,非遗传人也有了更深的体悟。从事民居营造35年的东阳民居营造传承人吕雄心,目前也致力于培养年轻人从事这项技艺。对“非遗进校园”,他认为:“非遗保护需要在青年人心里播下种子,而保护非遗最有效的办法,是让非遗传承进入知识普及、技能培训、学术传播等更为深广的领域。”
福建寿山石雕技艺省级传承人潘惊石说,在研培班最大收获是打破了玉雕、石雕行业的传统“行规”,各地域各流派的传承人坐在一起平等切磋。“玉石雕刻从业人口巨大,如果从业者能运用美术院校的专业理论知识,在传统技艺的基础上进行拓展和创新,将对玉石雕的传承事业提供非常有利的支持。”
课堂上的田野:走近活态文化
“所有人都沉浸在美好的节日盛事中,跳‘池哥昼,的人认真谨慎,随行者帮腔应和,高歌欢舞,开怀畅饮……孩子们欢快地穿梭在人群中,模仿着神舞姿态,不知不觉中,他们经受着文化的熏染。夜幕降临,酒到酣处,狂欢气氛不断升温,人们拉起手来高唱狂舞,彻夜响彻山间。”
这段精彩的文字,出自中央美院非遗研究中心研究生撰写的田野调查报告。
尊重民间艺术、走进民间采风学习,是中央美术学院的一个教学传统。此次研培过程中,中央美院非遗研究中心开展了四次“课堂上的田野”,对四位有代表性的传承人进行了深度访谈。
在此基础上,2016年农历正月十一至正月十七,在甘南白马藏族举行最盛大的祭祀民俗活动期间,非遗中心田野调查小组成员张冬萍、邹丰阳、董永俊跟踪白马藏族“池哥昼”面具制作传人班杰军,来到他的家乡,进行详尽的田野调查。
白马人没有自己的文字,所有民族文化都通过口传身授的方式传承。每年春节期间,白马藏族都举行盛大的仪式,祭祀神灵,驱鬼除邪,祈求新年吉祥平安,“池哥昼”就是民族傩舞的主要形式。班杰军的工作主要是制作“池哥昼”仪式使用的神像和木雕面具。
深入班杰军的家乡,调查小组发现,随着社会人口的快速流动,汉藏村寨社区的混融,民族禁忌的松动,以及现代生活方式的改造,白马文化传承趋向弱化。
调查小组在报告中写道:“尽管,今天我们依然可以看到盛大的民族节日活动,但是,随着年轻人散播甚至定居异地,脱离了民族社区,加之年龄断层,后继乏人,古老而深沉的白马文化恐怕亦难逃脱流失的命运,如何基于社区考察文化传承,激发本民族全民性的传承意识,其实是问题的核心。”
面具的市场需求很小,班杰军的主要订单来自博物馆或个人收藏,一年制作一两套面具作品,加上作为省级传承人一年5000元的补贴,以及绘制寺庙壁画、彩画,这些构成了班杰军主要的经济收入,基本入不敷出,妻子外出打工的工资成了家庭的主要经济支撑。但是班杰军始终坚守着木面具制作这个古老的手艺:“就是喜欢这个,没办法。”
他的这份坚持深深触动了田野调查的学生们:“班杰军用他的坚持来守护那些即将消失的‘老东西,。从他的话中,我们听到了信仰、热爱、无奈和遗憾,他的那份单纯的坚持是我们所学到的最宝贵的东西。”
深入传承人社区调研,不仅让他们看到非遗传承的现实问题,也引发他们对非遗培训项目的新思考:“培训不仅要关注提高传承人的创新与创收能力,更深远的是非遗作为活态文化的文化自信,激活传承热情,通过全面的研培计划,推动非遗的活态保存,让传承更加传统,让传统更具有可持续的能力。”
“让非遗知识在大学中得到合理地位和尊重”
中央美院上世纪80年代成立了民间美术系,2002年又成立了国内首个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在持续不断的田野调查、与农村现实互动中发展学术,在非遗领域完成了中国民间剪纸“申遗”的工作,并摸清了中国少数民族剪纸的“家底”,填补了中国剪纸文化档案的空白。
有如此深厚的“非遗”研究基础,做非遗传承人群的研培,该是游刃有余了吧?
乔晓光教授却不是这般感受,相反,他说两期研培班的成功举办,师生们都使出全部力气才做到,为此,研究中心的出书计划延后,有的研究生甚至把毕业论文都暂时放下。
“非遗研培计划是种挑战,传承人群带着他们的文化走进校门,把问题、把知识都带来了,我们的大学应该怎么办?是时候关注这个问题了。”乔晓光说,中央美院重视民间艺术的传统,从延安鲁艺时期就开始了,因此,对非遗传人的研培是建立在长时间对民间艺术的关注、研究的基础上开展的,如果没有这样的积累,很难做好培训。
乔晓光教授从事民间美术及剪纸艺术研究逾30年,自1986年开始,他对黄河流域、长江流域的民间艺术进行了长达二十年的田野考察,他提出了“活态文化”的概念,总结了剪纸传统的村社研究方法。同时,他创作了大量剪纸艺术作品,讲述中国的故事,也讲述世界的故事。迄今为止令他最为快意骄傲的,是2009年他与老师靳之林教授一起,为中国剪纸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获得成功,“我这一辈子最大的光荣就是为乡村妇女、为母亲的艺术成功申报世界‘非遗,。”他如是说。
正是这些经历,让乔晓光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和保护有更深的思考,“文明转型期的村庄,许多活态文化传统在急剧消失,我们的学院面向大地和村庄活态文化的致敬,还远远没有开始。”
作为教育部艺教委专家,乔晓光深深感到国内高校对文化遗产研究的滞后,“国内很多高校对文化遗产缺乏理解,只知道理论,却不知道事实,不但和遗产大国身份不匹配,而且远远落后。加之高校人类学、社会学及民族学都不普及,非遗作为一种知识资源与文化技能,进入高校主体价值体系还有很长的路。我们的大学应当屈下身来,好好向人民学习。”
此外,学科的滞后也令他忧心:“在西部地区推广民间美术课程,我发现师资是空的,为什么? 因为学科建设滞后,没有这个学科方向、专业方向。如果民族地区的大学不关注本地的文化遗产,不设相关专业,不介入深层的基础研究和抢救,那谁来做呢?剪纸奶奶大部分去世了,她们的徒弟,现在也剪不动了,一代代传人就这样消失了。大木作也好、剪纸也好,背后的文化都是大学问,现在是时候让这些知识在大学中得到合理的地位和尊重了。”
乔晓光认为,在新旧交替、新老交替的时代,如果没有学科的理论和技术支持,仅仅作为短期的项目是不够的,尤其文化遗产地的高校,与非遗传承社区的双向互动是非遗传承不可忽视的可持续模式。
“大学里都是年轻人,他们今天对遗产的态度,意味着国家未来30年、半个世纪后的文化遗产状态。这实际上是主流文化、精英文化,大学的知识体系,是不是能接纳本土的、活态的、多民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知识体系? 因为接纳以后才能产生交融、碰撞和真正推动。我想,当我们的大学在讲授这些知识的时候,这些文化遗产自然而然就得到了传承。”乔晓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