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人茶话】味醍醐
上海博物馆《菩提的世界———醍醐寺艺术珍宝展》展品:丰臣秀吉“醍醐花见”诗会描金诗笺和金碗。
醍醐寺“驯马图”屏风
醍醐寺五大明王木雕
龚静
金箔底上朱红的帷幔,帷幔上熟褐松树枝干和深绿松叶,以及粉嫩樱花,还有大块面的白色“五七桐纹”,朱红和白抢眼而和谐,三张桐叶上方以“五七五”数序排列桐花,花和叶的线条表达是内敛感的装饰味,此乃丰臣秀吉 (被称为近代首次统一日本的日本三英杰之一) 的家徽,这张“松樱幔幕图”屏风是江户时代的作品,落款“雪舟末叶生驹等寿”。雪舟为日本室町时代水墨画代表画家,这个年代的日本水墨画史称“汉画”,模仿中国宋元绘画,以墨色晕染为主要表现技巧,追求淡雅宁静的文人趣味。说来等寿这样色彩明艳的障壁画实在不和雪周一路的,大概等寿要表达对雪周的尊崇之心? 屏风为1589年丰臣秀吉在醍醐寺举办的赏樱盛会之用,衬上五重塔檐,粉白团团的樱花,应该还有华服美器,所谓“醍醐花见”之历史传说由此铸就,并引发如今的每年四月第二个周日醍醐寺“太阁花见”的赏樱传统(“太阁”即丰臣秀吉别号)。
大家都知道是在说上博的近期展览《菩提的世界——醍醐寺艺术珍宝展》,微信朋友圈纷纷转发“错过了奈良正仓院,别再错过京都醍醐寺”的宣传。正仓院秋季晒宝当然不是说看到就看得到的,醍醐寺珍宝来到了家门口,虽然也许难以体会到佛家所谓醍醐灌顶之感,尝尝“醍醐”之味是必须的。开头说的屏风即展览第三部分“风雅醍醐”之构成之一。1589年,算算距今四百多年,虽然尚不算太长,屏风的色彩还是那么鲜艳亦是厉害的,很想知道是什么颜料,怎么保存的,还是后来修缮过?联想到有一年在上博看宋徽宗的“五色鹦鹉图”,鹦鹉下巴至胸的一抹红色别致之极,当为矿物原料,只是不知如何调配而出,距今一千多年了还是红得饱满又不俗艳,洵为美色。当然,赵佶画风和醍醐寺屏风是全然不同的。另有一扇屏风比“松樱幔幕图”更大,共两屏,一屏六扇,名“驯马图”,描绘总角男儿随武将驯马的情景。金底上棕红黑灰白的马们画得壮实而动感,不由想起唐韩幹画的马,不过韩幹的马倒是比较安静,也大多线描为主,不像眼前这幅的马那么肌肉丰满。这样大尺度的屏风画作在当时日本叫作障壁画,平安时代、桃山时代因为书院造建筑样式兴盛,城堡、寺庙等建筑物空间宽大高敞,招待宾客或表演茶艺就需要屏风来分隔,屏风艺术也就得到兴盛发展。障壁画在题材、图式、表现手法和画家画派等诸方面在日本绘画史上留下浓重一笔。
其实看展览时并不会思量太多的,只是看,看行草彩笺“醍醐寺缘起”,看九世纪的弘法大师空海手书的“《大日经》开题”,看“宋版《一切经》”,看“群贤像”“仁海像”,看真言宗创始人弘法大师空海坐像、醍醐寺开创者理源大师坐像,看醍醐寺的法脉,代表着“醍醐事相”的密教道场、佛像、佛画、五大明王木雕、金刚界曼荼罗、胎藏界曼荼罗、大坛具、十二天屏风……这些文物创制于十到十七世纪,是日本安土桃山时代到江户时代的经典之作。有意思的是,看醍醐寺珍宝不会带来太多的陌生感和异域感,行草彩笺经书均汉字手书,本身作为日本真言密宗之滥觞的醍醐寺乃汉传密教,其祖寺为西安青龙寺,青龙寺即佛教八大宗派之一密宗祖庭,始建于隋文帝开皇二年(582年),后毁于北宋元佑元年(1086年),现在的西安青龙寺重建于原来的遗址。而理源大师乃804年入唐的第十六批日本遣唐使成员弘法大师空海之徒孙,空海师从青龙寺惠果大师,惠果乃不空大师的嫡传弟子,为密教第七代祖师,他为空海灌顶并传承大阿阇梨(高僧之意)的地位。展出的珍宝中十三世纪的“鎏金金刚盘”之样式即复制于空海从唐带回的法器。当然,要看懂这些,必须事后或事先脑补日本密宗和唐朝密宗的相关渊源,倘若还能够踏访一次醍醐寺,那是大好的。资料所述,醍醐寺占地很大,分上下醍醐寺,完整走完要两个多小时,礼佛之外,亦为京都观樱胜地,当年丰臣秀吉种下的七百株樱花想来在五重塔的映衬下别有他处没有的气象。顺便说,向以为赏樱是需要背景的,公园再大,樱花平面一片,没有背景映衬,或庙宇屋舍之檐,或溪湖桥拱之影,或山峦叠嶂之峻,樱花之轻盈的丰美恐难现,是故若去不了别致之地,偶然相遇一株经年的樱花年年不经意地开在某个空间,倒是难得的樱遇,好比世间的随缘随喜。
在申城五月蔷薇香里遇见醍醐寺珍藏,自然也是随喜和缘分。看发布会文稿上博相关人士说到此次展览从设想到成功历时五年,盖醍醐寺珍藏很少出国展览,此次十三件日本国宝、三十一件重要文化财在沪上以及之后的西安展出,是中日文化交流之盛事,自然也是观者的眼福。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原副馆长西冈康弘则表示,醍醐寺文物到中国展出是一种回归,日本文化的根底在中国。不过,看到此言,欣然之余不无慨然,从中国出发的文化到了日本生根发芽,渐渐形成自身特色,而曾经作为文化输出国的华夏,却不断地遭遇文化断裂。当下提倡弘扬传统文化,又力推文化创新、文化产业化,自是切切拳拳。可是,一曲《百鸟朝凤》泣血绝唱,一部《百鸟朝凤》制作者跪求院线,到底华夏大地上多少原创的优秀的文化传统得到了真正的阐扬?
观展随喜平常,念及此倒生几分醍醐灌顶之感,并非顿生了智慧,而是“能使清凉头不热”(唐·顾况诗),不因祖上之荣光而念念不忘,不忘的最终结果还是要接续回响的空间。
上博布展精心,为醍醐寺珍宝营造了一派和风,出口处的直棂窗和竹筒插花就颇为典型,只是其实这种明净的直棂窗全然承传唐朝式样,不过此地坊间已然少用罢了。
2016年5月21日一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