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勺园与新月派诗人方玮德
方玮德
安徽桐城勺园大门及内景
方玮德妹妹方嘉宝书信手迹
■方 竹
方玮德(1908-1935),安徽桐城人,六岁入家塾,十一岁丧母,祖父方守敦亲加垂教,为其打下坚实的古文根基。稍长,进入桐城中学,兼学英文。中学毕业后考入南京中央大学外国文学系,专攻英国文学,期间受徐志摩诗歌理论的影响,开始用新格律写诗,并与陈梦家等诗坛新秀一道,在南京结成小文会,相互切磋,其诗歌创作由此进入盛期,逐渐形成清纯轻灵、韵律和谐的风格,两人协助徐志摩创办《诗刊》,并在《新月》《文艺》《诗刊》等刊物发表诗作,受到闻一多、徐志摩的赞赏,称誉一时。
1932年方玮德在中央大学毕业,1933年-1934年在厦门集美学校任教,其兴趣虽由写诗转向治明清史,主要从事创作和翻译,然这时期的诗较之以前更显成熟,更富个性。1934年到北京,1935年5月9日在北平病逝。第二天,方玮德的灵柩在亲人和朋友们的护送下用马车载至法源寺暂厝。“是日风雨如晦,状至凄惨。送丧者孙大雨、吴宓、闻一多、巫宝三、孙毓棠、章靳以、孙洵侯、卢寿丹、潘家麟、郝昭宓、林庚、曹葆华、瞿冰森、琦德、珂德、宪初、六姑、佛同、梦家等二十余人。”送葬队伍囊括了上世纪三十年代新月诗坛的重要诗人。
著有《玮德诗集》《秋夜荡歌》《丁香花诗集》以及陈梦家编《玮德诗文集》(1936年上海时代图书公司出版)、《方玮德卷》(周良沛编《中国新诗库》第五集,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出版)。
我的家乡安徽桐城,那里有吴汝纶亲手创办的百年老校桐城中学,有著名的已成历史文物历史美谈的六尺巷,高大桂花树护卫两边,花开时暗香浮动。巷旁,是我家老宅勺园,圆圆的月亮门洞,两扇木门。
当天高云淡、微风习习,午睡宁静时分,门虚掩,在微微花香与和风里,如你有慧心,驻足门外,会听到门里飘出隐隐读书声,那是方家儿孙在老祖父方守敦教育安排下的悠悠读书声: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声音依稀,却仍清脆悦耳,那种文字的美,爸爸舒羌到晚年还印象颇深。
还有《尚书,夏书——五子之歌》:“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声音含着少年的敬畏和稍许迷茫。
这些读书声如今几成中国大地的绝响。
从2009年起,我每年清明回故乡。2011年,我还在勺园住过几日,有幸睡在奶奶当年睡过的床上。灯一关,家乡浓浓的夜色就包裹了我,汹涌温暖地亲吻我的肌肤,痛苦的心灵宁静了,感到很多神灵的气息在夜色中涌动,又感到有遥远而亲切的声音在四周漂浮。最先辨认出的是从凌寒亭传来的老爷爷的吟诗声,(可惜勺园大部分房屋包括凌寒亭已毁),那是被方家子孙代代铭记在心的动人的声音。我的大伯伯方玮德曾用精灵般的笔描写过:
“我的祖父那一片吟诗的声音,哦,初初,我就想不到有比那副调子更美更深更玄的音乐,(我一点儿也不夸大!)尤其是半夜里,你从第一个梦里醒来,你会听到不知从何处吹来的一片苍老的音调,深深的可是又极其宛转的,使每个诗句里套进无数的副调(minor tune),又从这无数小副调子里引起这下句的音阶。初初,这时你就不知应该要给你的生命如何的放进这声音里去,你沉醉,你可又要清醒;你忧愁,你可又要愉快;你流泪,但是你的嘴角又要微笑;这时你的喜怒哀乐全失了主宰,每个情绪的成分都在你血管里跳动,你可也说不出你的快感,你就浴在这一片音乐里,你迷乱了,你分不清楚与醒的界限。”(引自方玮德情书)
大伯伯的艺术神经极为敏感,又有与生俱来的优美的天性和情怀,对人间美的事物充满激情,加上扎实的文学功底,方能这般准确透彻地写出老爷爷吟诗的美。
随后,我在夜色中听到爸爸的声音。那是一个夏夜,爸爸四五岁,奶奶也才二十九岁,爸爸站在奶奶乘凉的竹榻旁,拉拉奶奶衣袖说:“娘,我做了一首小诗你听:夏天到了,蝉儿叫了,晚风先生把一只小船吹向对岸去了。”
奶奶微笑说:“嗯,不错。”
念这朴素清澈的小诗时,天上银河垂地,四周有流萤飞舞。
我又依稀听到大伯伯方玮德给爸爸讲诗的声音:“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
大伯伯念自己的新诗:“一道银河从梦中流过,河里有船,船上有灯光。”
大伯那种飘逸的样子爸爸曾在文章中生动地描绘过。
还有我的爷爷、伯伯、爸爸、叔叔们在私塾的读书声:“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
我便在亲人的读书声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下午,我坐在廊下,读姑姑方嘉葆1998年给爸爸的一封信,我因为喜欢读而特地带在身边,信中的事情虽发生在七十年前的安庆小南门,但那也是方家老公馆,格局和勺园一样,只是更阔大,人文景观与勺园一致。在家乡读亲人的信,更有别样的亲切,信中回忆的是我从小就不断听到的如雷贯耳的大伯伯方玮德,姑姑写到:
我十六岁那年,正在安庆女中读书,暑假中玮德大哥从桐城勺园回南京中央大学读文科,路过安庆,在我家(安庆小南门)逗留近半月,这段时间,大哥给我印象之深,启发之大,令我终生难忘。
大哥风度翩翩,聪敏过人,他妙语生春,听起来句句都是诗,句句都引人入胜。
我非常喜欢大哥,想接近他,又感到陌生。
……
一天晨起,妹妹不知跑到哪去玩,我抓住机会,想在大哥面前显示显示自己。记得我特意打扮一下,穿白色麻纱旗袍,黑发齐额,用一条红缎带扎住,对镜照照,认为很不错,然后飞跑到花厅去找大哥。
大哥果然在花厅,他懒洋洋地躺在藤椅上,拿一把大芭蕉扇,轻轻摇着。他明明看见我来了,却假作不见,用扇子遮着脸装睡,我也不叫他,快步走向院中梧桐树下,(此树浓荫如盖,系二伯父手植)远远地站着,一动不动,心里却着急,偷偷观察大哥,看他怎样。
相持约十分钟,大哥忍不住了,放下扇子望着我笑说:“嘉妹,真漂亮,你过来,我问你话。”我不过去,也不说话。他又问:“告诉我,你多大了?”这回我却不轻易放过了,大声回答:“十七岁。”我故意把年龄说大一岁,感到十分得意。接着大哥又讲了一句,他说:“十七岁,黄金时代!”这句话分量可不轻,它是一句青春的赞歌,一句美妙的诗,一道闪光,一声召唤,我内心的清溪水奔腾而出,我快乐极了,转身就跑,跑回自己房间,把房门紧紧关起来。
后来我和大哥逐渐熟悉,不再感到陌生,更觉得他可爱,他常常用生动灵活的语言对我和妹妹讲许多的人和事,讲他的大学生活,讲九姑、丁玲,新月派诗人,徐志摩、陈梦家、徐悲鸿,有时也谈他自己的恋爱故事,把我们带进另一个世界,扩大我们的眼界,丰富了我们的知识。
晚上乘凉时,院中萤火粼粼,他告诉我们,不要去学“轻罗小扇扑流萤”。他说:“不要去伤害那小生命,每个萤火虫都有它的光明,虽然光明在它们后面。”我从中得到启发,此后,每逢遇到困难或挫折,我想起他的话,就受到鼓舞。我想,我虽像萤火虫一样渺小微弱,但只要不失去那点光明,总会飞起来的。
大哥喜欢唱京戏,特喜唱青衣,他唱《霸王别姬》中戏词:“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新秋光景,”又唱《西施》中“水殿风来秋气冷,月照宫门第几重。”把我带进诗的意境。他有时读自己写的新诗,首首引人遐想。读他的旧诗:“金陵便是招魂地……”叫我摸不着头脑,又不敢问,怕他笑我无知。(一共念了两句,后一句我更不懂,因而忘记。)这些对我后来爱好诗词起了莫大作用。大哥去世多年,然而他的音容笑貌,宛然在目,极难磨灭。
姑姑这封信文字朴实简约,又诗意荡漾、生动传神,那在梧桐树下僵持十分钟的场面煞是有趣,充满明亮的、蓬勃的青春气息,是一幅清新亮丽的民国时期的兄妹情义图。尤其萤火虫那段,更令人心生感动。当人人都以轻罗小扇扑流萤为美时,只有大伯伯想到这种美的代价是萤火虫的毁灭,启发妹妹在尊重万物的基础上追求美。我闭上眼,想象那些小精灵在夜色里翩翩飞舞,轻盈缥缈,那一道道光明,像活泼的音符欢乐戏耍,使茫茫黑夜充满生气,对这纤弱而又美丽的小生命,的确应该倾注温暖细心的人文关怀!
姑姑还记得一个场景 ,一天晚饭后,玮德大伯提煤油灯去阁楼找书,下楼时哼唱昆曲:“水殿风来秋气冷,月照宫门第几重。”他情不自禁把灯放楼梯上,顺势唱到:“灯照楼梯第几层啊?”
我觉得这一细节迷人极了,大伯伯是诗人,他可以处处把生活的一般场景化为美,从普通的现象中看到美的存在,能轻易把简单的场景上升为诗,来抒发他的艺术情怀,这也是和他本性的美和真分不开的。
勺园还保留有这样的木楼梯,通向阁楼,当年,阁楼上也装满了书,我每每站在楼梯旁遐想,想必大伯伯当年经常上下此楼梯吧?这里毕竟是他少年青年的居住地。
这些,都发生在安庆小南门,但是,小南门已经永远不在了。如今,只有勺园,权且算作小南门的余脉,它承载着方家后人的思念,用剩下的房屋,述说无数浸透了墨香诗香的隽永的往事,它尤其保留了爸爸在《白色的飘颺》里的一个景观。爸爸写道:
“死,是这么实在,可又这么空无,是这么不容怀疑,可又这么不可思议,我第一次面对亲人死亡的时候,这样沉痛地感觉到了。那是1935年,我十三岁,住在安徽桐城老家,大哥方玮德以二十七岁的华年在北平病逝,噩耗传来,亲朋震动。我知道,我亲爱的大哥是死了,这件事确实发生了。我千万次希望它不曾发生,希望它可以改变,一点用也没有,它就是发生了,永远无可改变了,它的实实在在,为什么到了如此残酷的程度呢?可是,这件实实在在的事,却又是一个空无。一个人,忽然就没有了,而这世界还在,天地玄黄,寒来暑往,一切还是照常,那么多的人,仍然走着动着说着笑着,其中一个人,怎么忽然就没有了呢?他到哪里去了呢?这个确确实实的事实,为什么又是这么空无,这么荒诞,这么不可思议呢?这些念头绞得我心里发痛,我便从我家院墙上那个小窗,遥望六尺巷口,仿佛那里还有大哥的白长衫后幅的一角在那么一飘,那是大哥留给我的最后一瞥。大约是1932年他在南京中央大学毕业,暑假回家探亲完毕,再去南京,临行时家中好些人相送,我渴望参加送行的行列,但是小孩没有这个资格,只能站在大门口,望着他们那一行人直穿广场,转过六尺巷去,大哥走在最后一个,身子已转入巷口,白夏布长衫后幅的一角还那么一飘,于是我牢牢记住了这一瞥。”
如今,我站在勺园前,百年老树静立街旁,抬头望六尺巷,想象着爸爸遥看白色衣角一飘的场景,那是一幅既诗意又深情又痛苦的离别的画面,是一位新月派诗人在弟弟心中刻下的最后印记,因大哥英年早逝而永远和勺园、和六尺巷连在一起。爸爸在对大哥深深的爱中,将死的冰凉、残酷、人类毫无还手之力的本质体会得这么深刻,用离别的记忆战胜死的空无,它无疑加深了勺园的意义,加重了勺园的哲学色彩,它是爸爸心中永恒的长城外古道边。
常听说有爱好文学的人去探访这座老宅,2015年11月20日,《桐城报道》上有篇文章《勺园——世间最美的小院》,文字既美又有韵味,充满了桐城的文气,文中提到的人物都曾生长在勺园,有成就的不只是大伯伯方玮德,还有我其他的姑爷爷、姑奶奶、伯伯、叔叔、姑姑们,少年共同的读书使他们拥有共同的有价值的成熟的未来,他们都得益于被桐城人、被方家后代尊称为柏堂公的老爷爷方宗诚的精神滋养,得益于我的曾祖父方守敦的教育理念——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他们有了后来的各种成就,那一切浸透中华文明的教育,都是在勺园获得的。
勺园——保留了无数思想人文印记,它是可贵的,但愿它能长存世间,在故乡的暮霭朝阳之下、在桐城六尺巷旁,释放永恒的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