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连环画的一生
如今四十岁以上的人，哪个不是看着“小人书”(连环画) 长大的？小人书曾是中国几代人的启蒙读物，是我们少年时代最大的快乐源之一。《铁道游击队》《三打祝家庄》《茶花女》……每一种我都看过无数遍。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与新中国连环画的创始人近距离接触，我会成为那些难忘的连环画的出版单位的一员。
我是2011年4月6日，清明节后，到人民美术出版社上班的。查日记，4月18日：“下午去拜望离休老领导姜维朴。姜是老总编，黄县人，连环画的热情鼓动者，1926年生。夫人王素，也是黄县人，与他同龄。两人均曾中风，但尚好。今大风。”姜维朴家里，到处摆放着他们夫妇年轻时的照片，真个是漂亮俊秀，风采照人，有强烈的五六十年代青春气息。姜维朴家里最多的，是连环画，从50年代到如今的各种版本，以及有关连环画的杂志、书、材料，堆满了书架、桌子、沙发，甚至地板上、过廊里。从门口望去，姜先生和王素老师像是坐在连环画书堆里……
按中国人庆九不庆十的习俗，2015年6月，人民美术出版社为姜先生庆贺了九十大寿，同时召开“姜维朴与新中国连环画座谈会”。来了很多领导和老朋友。姜先生可高兴了。我担心累着他，然而从早七点到下午两点半，乘车、开会、聊天、吃饭庆生，他始终不肯退席。
姜维朴幼年家贫，做过学徒，1945年参加八路军，1948年进华东军区华东画报社做记者，二十五岁就被任命为新成立的华东人民美术出版社(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前身) 所属《华东画报》 的主编。《华东画报》不仅发表新闻摄影报道，还刊登表现新社会新人物事迹的连环画，一些画家如赵宏本、程十发等成为他的作者和朋友。
1952年底，全国大行政区撤销，《华东画报》 停刊，摄影记者大部分调到北京 《人民画报》 工作，唯独姜维朴被分配到人民美术出版社，主持刚组建的连环画编辑室。当时 《人民画报》 属人民美术出版社领导，社长萨空了与他谈话时说：“人美社”成立时，就打算设立这个编辑室，但一直没有合适人选。你主编 《华东画报》 编发过不少连环画，与作者熟，组织上认为你能胜任这项工作。萨空了还告诉他，新中国成立不久，毛泽东就提出，连环画不仅小孩看，大人也看；文盲看，有知识的人也看。可以搞一个专门出版社，出一批新连环画，把神怪、武侠、迷信那些旧连环画替掉。为此，成立“大众图画出版社”，专门出版连环画，并指定由楼适夷、蔡若虹、赵树理、张仃、王朝闻等人负责。现在大众图画出版社并入人民美术出版社，这项重要工作就由我们来承担了。
姜维朴主持连环画编辑室伊始，就与同事商量，除了反映革命历史和配合现实需要的作品外，注重古代名著改编，陆续组织创作出版了 《水浒传》 《岳飞传》 和戏曲故事等套书，加起来有百册之多。根据 《水浒传》编绘的图画故事书，早在明代就有，民国时期也有两种大型绘本。新编《水浒传》 本着“继承文化遗产要去其糟粕，留其精华”的精神，将其中迷信色彩的、杀人过多的、渲染情色的内容，一律删略，脚本也在尽量保留原作风格基础上，进行了口语化和纯洁化处理。全套书根据七十回 《水浒》分为二十一集，交由本社徐燕荪、墨浪、卜孝怀、任率英以及社外陈缘督、吴光宇绘制，于1955年陆续出版，销售火爆，于是又根据一百二十回本增编至三十集。可惜1960年代后，画至第二十六集 《三败高俅》 就被叫停了。“文革”中这套连环画被诬为“歌颂投降派宋江”的毒草，原稿拿到院子里当众焚毁 (只有 卜孝怀1961年调离“人美社”时带走的两集画稿幸存)，姜维朴因此受到牵连。
说起往事，姜维朴常念叨的是女画家王叔晖的 《西厢记》，那是王叔晖作品中的顶尖之作，也是中国连环画史上的经典之作。创作时王叔晖曾多次去北京图书馆等处查阅资料，服饰、建筑、室内用具等，无一不符合古代习俗，一百二十八幅 (现存八十多幅)，幅幅精妙，其白描工笔堪称极致(我因工作之便，曾翻看这些六十年前的画稿，原作八开，与五十开的小人书又有不同，令人眼前一亮，惊叹不已)。那些年，由于政府重视，读者喜欢，姜维朴和同事们、画家们如鱼得水，新作迭出。
“文革”结束，刚过五十岁的姜维朴头发几乎全白了。他更忘情投入连环画出版工作。由于压制太久，艺术家们心中积聚的岩浆喷发而出；也由于那时画连环画有稿费，而单幅书画作品的销售市场还没成型，所以，几乎所有的画家都涌到连环画创作这条大河里了。新中国连环画迎来第二个高潮期。创办于1951年的 《连环画报》 成为最受读者欢迎的刊物，其中发表 《枫》 的那期画报销售达一百二十多万册，结集出版的单行本以及《人到中年》 等也风行一时。
然而，没过几年，随着拜金主义泛起，有人利用内容猎奇、凶杀甚至黄色的所谓“畅销书”赚钱，一大批低俗、低劣的连环画涌进市场，加之日本动漫的无序引进、电视的普及、艺术品市场的萌动等因素，连环画的创作和出版面临危机。此时，姜维朴上书胡耀邦，并通过老社长萨空了帮忙，新组建的中国连环画出版社于1985年诞生了，年近六十的姜维朴被任命为掌门人。历史似乎走了一个螺旋，从解放初整治连环画出版乱象、毛泽东提出成立专门的出版社，三十五年后又出现类似情况。但亿万人看连环画的时代不会回来了。
凭借几十年的经验，姜维朴上任后迅速推出了 《古典文学彩色连环画库》 《第二次世界大战史连环画库》等系列作品。这一时期，他倾注全力的，是组织出版讲述红军长征的长篇连环画 《地球的红飘带》。原小说作者魏巍，脚本改编者王素，绘画者沈尧伊。从1987年小说发表的同年开始，至1993年五集九百二十六幅的画作才告完成。这是新中国连环画史上又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其间，脚本和画作数易其稿，沈尧伊还因此创造了一种独特的绘画形式；其间，姜维朴突患脑溢血，所幸抢救及时；其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原作展，后获全国美展金奖……蔡若虹认为：“在所有连环画作品中，《地球的红飘带》 是一件突出的、不可多得的艺术精品。”由于 《地球的红飘带》 的因缘，沈尧伊在多次重走长征路、调研和查阅资料基础上，大量进行长征题材创作，包括油画、版画和素描，成为公认的“长征专家”……这一切，与姜维朴有着无法分割的联系。这是编者与作者之间有共同追求、密切合作、相生相成的最生动、最真切的范例。
如今，姜先生家里堆放的连环画整理妥当了，沙发、地板和过廊都清空了，但那些老照片仍四下摆放着。老伴前年去世，他很伤心。他们在战争中相识，在上海华东画报社结婚，一直是连环画事业上的同行者 (王素是许多重要连环画脚本的作者)。白日里，姜先生总是对着王素的照片说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