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匠与画家
小编的话在八大山人看来,作品的上乘,并不是因为它能获得多少物质利益,而是因为“正在毖地”(“毖”,谨慎,惩前毖后),谨慎地遵循了“阴骘阳受、阳作阴报之理为之”。
画匠与画家
陈世旭
我有个搞雕塑的朋友,是同行中的佼佼者。有一年接到一个指定性任务,让他按既定的构想为一个城市标志性建筑做一组巨型雕塑。那位领导很有能力,但在雕塑专业上却是外行。朋友有些犹豫,搜肠刮肚做了许多避免闹笑话的方案,自己都不满意。领导认为他不配合,就换人了。新换的人很精明:做事不依东,累死也无功!百分百落实了领导的构想。结果荣获“突出贡献”、“政府津贴”、“德艺双馨”等等头衔,兼职无数,到处讲演这一“世界级杰作”的创作心得。同行们私下都窃笑不已:这样的图解简直是对一个城市艺术水准的羞辱。我那位朋友很纳闷:如果图解就是艺术、“做事不依东,累死也无功”就是艺德,那还会有艺术家么?
我当时正在写八大山人传,顺便就借以开导他:只知利用艺术却不知艺术为何物,这样的幽默,古已有之,八大山人那样的艺术家尚不能免,况且我们这样的小人物。
八大山人的书法成就绝不下于绘画。近代大家黄宾虹甚至说八大山人“书一画二”,“书名为画名所掩。”然而八大山人有首题画诗:“思之误是书,只今南郭处。南宫石头硬,三顾那得去。”(《题花鸟册》)北宋米芾米南宫的石头,千金难买,有“石头硬”一说。在八大山人看来,自己的书法作品与米南宫的石头一样,即使你“三顾茅庐”他也是不愿意卖的。可事实上却只能像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那样混口饭吃,想想这个世界是多么谬误啊。
八大山人伤心的是在一个滥竽充数、重名轻实的世界,有多少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艺术、谁是真正的艺术家呢!
尽管如此,八大山人所忠实的仍是作为他的思想与情感的载体的艺术。在《书画同源册·仿吴道元山水》上,他题道:
此画仿吴道元阴骘阳受、阳作阴报之理为之,正在毖地。
这段话出处是《宣和画谱》卷二对吴道元的介绍:
有唐之盛,文至于韩愈,诗至于杜甫,书至于颜真卿,画至于吴道玄,天下之能事毕矣。世所共传而知者,惟“地狱变相”,观其命意,得阴骘阳受,阳作阴报之理,故画或以金胄杂于桎梏,固不可以体与迹论,当以情考而理推也。
八大山人只引用了“阴骘阳受,阳作阴报之理”一句。但他真正要说的是没引用的那几句话里的意思:“阴骘阳受,阳作阴报之理”,是佛家所谓的阴阳两界因果报应;“地狱变相”即人世阴阳互为因果;“故画或以金胄杂于桎梏”,画家作画根据阴阳学说加以想象,画一身穿蟒袍玉带的人却戴着镣铐,把本是表现富贵的金胄和表现罪恶的桎梏放在一起,就是为了表现二者的因果关系;“不可体与迹论,当以情考而理推也”,看画不要只看表面,要通过表面的形式去考察和推论作者寓于其中的情感和道理。不要将作品与人的“事迹”和行为联系起来议论,而要将作品的是否上乘与作者作画时的心情联系起来进行推理。自己的这套作品之所以还不错,并不是因为它可能得到多么丰厚的报偿,而是因为受到“阴骘阳受,阳作阴报之理”的支配,作画时意兴昂扬,得心应手。
在八大山人看来,作品的上乘,并不是因为它能获得多少物质利益,而是因为“正在毖地”(“毖”,谨慎,惩前毖后),谨慎地遵循了“阴骘阳受、阳作阴报之理为之”。
八大山人艺术创造的真诚,经由这个跋语而跃然于纸上,收藏这幅作品的石涛挚友、清代著名诗人黄砚旅感叹“展玩之际,心怡目眩,不识天壤间更有何乐能胜也”,对八大山人的“不以草草之作付我”深表钦敬。
质言之,我们其实没有必要将画匠与画家加以类比而做道德评判。因为二者在美学上的区别是不必特别指出的。画匠的意义在技术的层面,而画家的意义在美学的层面。古今中外,真正伟大的文化使命的承担者似乎命中注定了与苦难同行。但他们永远高耸在文明史的巅峰;而生前尽享荣华富贵的各类挂名艺术的匠人多为平庸之辈,他们的笔墨当时即便寸幅寸金乃至当了这长那长之类,也最多是过眼烟云。
所谓艺德,就是对艺术的虔诚。这样的虔诚会得到真正有价值的历史尊敬,而不是浅薄的现实虚荣。
真正的艺术家似乎也不太在乎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