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人茶话】当代草圣烟云录

林散之的书法作品

■鱼丽

曾经于各种场合见识过林散之清灵润率、入矩出规的晚年书法，可对他的生平却知之甚少。邵川编著的这本《林散之年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适合绿窗人静时阅读。风来墨花香，一条一条地读过，既体会了林散之笔墨简净、风神独出的书法，也对他的一生、他的世界、他的悲欢、他的度略、他的心灵思悟，有了更为深切的了解。

风神称绝世，明月是前身。林散之祖籍安徽省和县乌江七棵松，1898年出生于江苏省江浦乌江江家坂。他有左耳、散耳、聋叟、乌江散耳、江上老人、半残老人等笔名，从中可以品味出老人郁郁苍苍的身世。

林散之从小左耳有聋，虽为残疾之身，却让这位幼童能独享宁静，自此把生命融入了笔墨之中，书法成为他人生所寄之物。

邵川先生考证功夫做得细致，年谱逐一展开，林散之的人生烟云也随之波折起伏地铺展开来：十五岁，他结识文韬武略的杨啸锋，跟从南京张青甫先生学画工笔人物；十六岁，他随淡泊明志的范培开学书法；十七岁，结识许朴庵、邵子退；十八岁，林散之处于“珍重诸生须发愤，寸阴是惜莫相违”的黄金时期，他从儒医张粟庵学习诗文，并临《李清月仪帖》；十九岁，他终与教书先生许朴庵、种瓜老人邵子退，书画相期许，谈论忘卯酉，结成了“乌江松竹梅三友”。年轻的林散之，诗文书画，已别具特色。

风景忆当年，最让人难忘的是江上草堂雅聚图。1925年，林散之十八九岁时，将“散木山房”易名为“江上草堂”，后人也由此窥见了“江上草堂”的朴华风貌：走进林中，有草堂三间，坐北面南。四周架植桃、李、杏、柿以及松柏、梧桐等树木数千株。草堂左有假山一座，天竹丛生；右有芭蕉数本，翠色时拂，叶声瑟瑟如鸣玉。草堂居高临下，一望无垠。在这宁静的环境里，林散之勾山勒水，敲字谋篇，每当诗成画就，必招祖父前来评赏。更为重要的是，他在此与人期许相会，“江上草堂”之雅集，为他的艺术成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除了蕴藉温文、精于鉴赏的邵子退，擅写传记、散文、墓志的许朴庵，还有饱读诗书的和县教师刁遁庵，姨夫唐一斋，老友夏伯周，相互切磋的芜湖词人、画家、书法家杨天遒，治朴学不徇于俗古之人的滁州章敬夫，精于六书声韵之学的全椒张汝舟等。他们各抒己见，评论前修，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想起那些名字、那些人、那一代风华事，雅俗立见，才调也立见。

一代草圣的形成是有其原因的。林散之的书法成就可以归结为“雄笔映千古，巨川非一源”。细细剖析一下，林散之前期师从书法家范培开、前清进士张栗庵，后期师从国画大师黄宾虹，都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1929年春末，三十二岁的林散之经张栗庵介绍，敲开了沪上西成里黄宾虹住所的大门，开始了他重要的学艺生涯。浑厚华兹的宾翁，时年六十余岁，任中国文艺学院院长，兼任新华、昌明两所艺专的教授，上海神州社主编，学养、书画皆臻化境。沪上三年，林散之随黄宾虹于上海石库门的小亭子间里挥毫泼墨，精研山水之道。于是“无事来师黄山老，天外莲花第一峰”，乌江子弟师承歙县宾翁的眉目清晰，尤其是在早期书法上，可以看到黄宾虹的神和节。尤为可贵的是，林散之把黄宾虹墨法中包含的人文精神和山水精神转化到书法中来。花开五叶，同源异彩，林散之的艺事从此有了更为独特的韵味。如今，再回想黄林二人当年的画缘，师徒情义，实属动人的沪上一景。

他的“墨水三千斛”自是渊源有自，他的踏遍“青山一万重”也尤为重要。1934年（民国二十三年），林散之三十七岁，为师造化，学徐霞客，孤身作万里游。历时八个月，经苏、皖、鲁、晋、豫、陕、川、湘、鄂、赣十省，行程一万六千余里，得画稿八百余幅，诗一百六十四首，游记五万余言。其间数次遇险，真可谓死里逃生。归来之后，任斗转星移，春秋物换，他却心静人闲，“自坐窗前月，还疑天外峰。从兹不出户，文史补三冬”。林散之艺事固然清高，为人却禀性寡言。他自命为“三痴”，既是继大痴黄公望、二痴王玖之志，也可见他对静穆书事的眷恋。书道本就是寂寞之道，林散之从此作为一个书法隐者，雅澹自然，寄身于朗润山水的冥想之中，也蕴藏着飘然若流云的心境，让人从书法里体会他的沉凝与端详。

林散之活至九十余岁，生命足够有韧性，也足够有长度，世间留下的散老遗存自然也丰富。书中所收林散之各类信函、画稿、扇面、书法、书影、印谱、砚影、铭文、手稿、诗词、对联、人像、合影、证书，与逐一展开的年谱相映生发，充分展现了老人丰富的笔墨春秋。其中，有多封他致黄宾虹函，幽峭深远，格调沉郁，也映照出书写者当时的人生风华。这小小墨札，有文、有识、有趣，虽只是黄林之交的一鳞半爪、吉光片羽，但从其细处作观摩，笔墨之间颇有惺惺灵犀，勾勒出当年历史痕迹，比单纯的文人交往更具人文气息。 再来欣赏他的草书作品，如瘦蛟斗水，如老鹤舞空；是浓烈蓊郁，是虚灵醒豁。

邵川先生所作年谱极素净，没有风月八卦的故事。读完、品完，带来的是片时的宁静，质朴的心灵慰藉。年谱之外的风景，动人处也非一两点。乌江，原就是历史文化深厚、人文荟萃之地，在这片群彦汪洋的土地上，曾经活跃着唐诗人张籍、宋词人张孝祥、清画家戴本孝的身影。邵川先生身为乌江人，又是林散之之友邵子退之孙，浓郁深情蕴积在心，孜孜不倦、不辞辛劳地编著这部《林散之年谱》，记下老人一生浮沉，是部素书，却也是恭恭敬敬写就的一部当代草圣烟云录，手泽余温，值人珍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