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味书屋】行走的文字
《昨日楼台》
马 力著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
■肖复兴
如同普列什文一辈子书写森林一样去书写我国名胜山水的作家不大多,马力是一位。他的新书《昨日楼台》,看他的自序说是“半生的行走”的文字。一百五十篇短章,几乎囊括我国山水古迹的方方面面,雪泥鸿爪,处处留下他行走的屐痕,也留下他多情多思的文字。
这很不容易。不容易,不仅仅是说他半生的坚守,更在于这样的文字很难写。因为这样的文字,应该是和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人生主旨相匹配的,是和先辈的“神与物游”、“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相关联的。我也写作散文,但这类行走山水的文字,我是不敢轻易触动的,因为古人讲究的这两点,我都缺乏。难得的是,这两点,在马力的文字中都有践行努力的回声。
翻看《昨日楼台》,很多他书写的地方,我都曾经去过,但我从未曾写过一鳞半爪,便很想看看马力是如何下笔的。先看的一篇是《翁同龢故居》。那里,我去过,藏在常熟一个安静干净的巷子里。他下笔先写的不是故居,而是翁氏父子的墓和墓前翁同龢的塑像,很自然带出翁氏的历史。看得很清楚,在落笔之前是做足了功课的。这是这类文字最难写的地方,因为不写这些,文字便成为到此一游的走马观花;写多了,则容易压迫行走中的所看和所思。马力做得不错,他平衡了过去的历史和眼前的风景,让两者衔接得熨帖而自然。在感喟翁氏归乡七载抑郁而病故后,他升发出想象,让翁氏怅望家乡虞山上的“离离秋草而生出细草一样的无助感”,然后,他立刻以干净的笔墨收束:“明丽的山水,暗淡的心境。”写得不俗。只是这样的感喟并未随翁氏的人生一并深入,文章结尾写道:“我只写木石之斋,人事是不大关涉的。日月循行,俱往矣,况且功罪非我所能说清,就此住笔。”住笔得有点匆忙,有些可惜。
再看的一篇是《黄遵宪故居》。写的是黄氏在梅州的人境庐,那地方是我和马力一起去的,很有兴致地看他如何写。他先从钟叔河和周作人对黄氏的评论入笔,拉近历史与现在的距离,然后移步换景,仔细介绍了人境庐的布局,剪接了黄氏的诗句,表达了对黄氏的感情,避免了历史臃肿地挤入,写得轻巧而灵动:“窗棂的影子印在生着青苔的地面上,砖石裂出几道缝,几棵细草钻出来,扑进顺着瓦檐泻下的日光中,又仿佛谛听黄氏吟诵的客家民谣与山歌,如醉。”又是细草出现,马力喜欢细草一样细致的发现和笔致,让他的文字在司空见惯中寻找到曲径通幽处,既可以举重若轻,也可以显得有些纤弱。
写得最好的,在我看是《海瑞墓》。那地方,我也去过,却没有写成文字,因为我没有马力的发现。这篇文字好在不饰历史铺陈,不作状景抒情,而在于有独到的发现。他去的那一天正好是海瑞四百七十四岁的生日。“香火极盛。跪着磕头的人不少,有一些是年轻人。我感到传统力量的伟大和不可征服。一个谁也没有见过的古人,一个只活在历史里的清官,和这些新潮青年在精神上有什么相通呢?颇耐人寻味。”当然,这样耐人寻味的答案是很清楚的,便是人们对于贪官污吏的憎恶,对于清官廉政的祈望。这样的发现,让古人走进现代,让文字紧接地气,而不再只是迎风遐想,发思古之幽情。
紧接着,马力还有第二个发现:在海瑞墓外面的广场上正搭有一个戏台,为了纪念海瑞的生日,这几天在连着演戏。“路边贴着海南省琼剧院的海报,剧目是琼剧《风流才子》《太子与公主》《路边店小姐》。跟海瑞有什么关系呢?”他并未深说,只将无限的感慨浓缩成三个字:“说不清。”这发现,和前面的发现,都是我们今天活生生的现实,而且是面对海瑞而情不自禁发生的现实。马力将它们剪辑在一起,不发评说,用留白的笔墨,让他的行走文字有了现代感和在场感。
这类关于山水关于古迹的行走文字,难写就难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