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症结不在音乐风格,而是趣味下沉和格调走低
我试着不加定语地还原这样一些事实———
2月25日,返场歌手赵雷登上《歌手》 的舞台,唱了一曲 《三十岁的女人》。歌里唱道:“她是个三十岁身材还没有走形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可否留有当年的一丝清纯,可是这个世界有时候外表决定一切,可再灿烂的容貌都扛不住衰老。”
2月27日,一篇题为 《是谁给了赵雷怜悯三十岁女人资格?》 的文章在社交网络广为传播,当天阅读数就突破10万+。
3月3日,这位作者再度推送,文首有一段说明:“周一,我写了篇讨论民谣歌手赵雷 《三十岁的女人》的文章,时间过去三四天,到今天周五,还不断有人在微博上用各种污言秽语骂我。”
为了证明并非孤例,我用亲身经历做补充:3月1日,我写了一篇讨论 《三十岁的女人》 是不是“直男癌”的文章。一周之后,仍旧“宾客”盈门,骂声不断。
前赴后继的讨伐者们情动于中、口不择言,都是自发行为。所以问题就来了,民谣铁粉和满嘴脏话,什么时候都能划上等号了?
要知道,40年前的台湾,民谣是乡间小路和闪亮的日子,是橄榄树和外婆的澎湖湾。20年前的北京,民谣是漂亮的女生和白发的先生,是借走的半块橡皮和睡在我寂寞的回忆。
一转眼,前脚嚷嚷着“你们不懂民谣的情怀”,紧接着就是连珠炮式的脏话。换以前,愤怒出诗人。现如今,愤怒出粗人。这样的情怀,但凡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真的是很难懂了。
赵雷只是近来大火的例子。《成都》 也只是眼下当红的歌曲。一些民谣粉水火不侵的金甲圣衣,已经穿上好多年了。在他们眼里,民谣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是污浊世界的清流,是独善其身的港湾。现实遭遇的不公与不平,奋斗进程中的梦想与幻想,仿佛都能在民谣里找到寄托。
可惜,民谣经不住你们什么重任都堆它肩上。
从音乐上说,民谣的曲式简易、配器单调,固然有朗朗上口的旋律,但音乐本身的结构是极为有限的。这也是为何多数民谣,听起来多少似曾相识。拿歌词来讲,民谣是诗歌的尾声,却未必有诗歌的意蕴。有一把吉他,一副嗓子,一些意象拼贴的才华,民谣歌手就可以登场了。有趣的是,可能恰恰是简易可亲,拉低了欣赏的门槛,让民谣天然地靠近基层。
有人拿民谣的歌词开涮,做了所谓的大数据分析。在一篇名为 《我分析了42万字的歌词,为了搞清楚民谣歌手们在唱些什么》 的文章里,作者分析了赵雷、宋冬野、周云蓬等民谣歌手及乐队的作品,总结出使用最频繁的意象:再见、姑娘、夜空、孤独和快乐。进一步的总结是:“如果把民谣拟人化,那应该是一个喜欢南方的北京小伙子,对生活有希望,憧憬着明天,在春天感到快乐,在冬天感到孤独,没有女朋友,但有几个纠缠不清的前女友,经常和她们见面,见面的地方可能是成都、昆明、南京、上海、武汉……”
更有人讽刺民谣歌词的写作方式是“滚键盘”:在空白文档里输入一堆乱码,通过自动联想生成词语,再加上连词,改动韵脚,打上回车形成空行分句,一首民谣歌词随即诞生。
我当然不认同类似调侃对于民谣的整体性蔑视,但说实话,多数流俗民谣的创作含金量,和滚键盘相差无几。因为,真正的症结并不出在民谣这种音乐风格,而是民谣近年呈现出的趣味下沉和格调走低。
面对日益丰富的审美对象,民谣似乎集体向着这样一种品相靠拢:漂泊在北国,内心向南方,举头望明月,低头思姑娘,生活真无奈,我还有理想。
当对广阔世界的关注逐渐收拢,转向对自我的过度关注,那些原本激越而富有创造力的可能性,就容易被自怜自伤自怨自艾取代。而这种对小我的撩拨和抚慰,迎合了数以亿计的人群,彼此钳制又彼此暗示,抱团成了一种“谁都不懂我们,但我们最美好”的幻觉:想做有故事的男同学和女同学,却不肯为之付出过人的努力;整天思考南山南北海北天之涯海之角,却对眼前的人事置若罔闻;流连昨夜的酒和你的温柔,沉溺自认独一无二的回忆,却没有勇气探索未知的领域。这样颓唐的人会出口成脏,一点都不奇怪。
民谣里当然有优质的东西,譬如质朴,譬如天真,譬如亲近,譬如诗心。可惜,这些亮色到了部分民谣粉那里,成了对金句的把玩,对情怀的畸恋,甚至止步于此。画地为牢之后,还激发出某种保护地盘的动物本性,也就脱离了 自由自在自洽自怡的民谣精神。
当左立唱红 《董小姐》,张磊让更多人知道 《南山南》,有民谣粉说,这些人这些歌在圈子里早就红透了。可当赵雷登上 《歌手》 这样更大流量的平台,民谣粉又说:“好希望他们永远保持原来的样子,不要被大众消费”。某种程度上,这足以说明问题:民谣成了一部分自恋者的情感投射。文艺作品能让人看见自己,这是好事。但如果只有自己,这就可能到了尴尬的时刻。
(作者为文艺评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