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人茶话】蝴蝶、礼物与阴影
爱丽丝·门罗不愧为门罗,用薄薄十几页,不到一万字,就回答了令我困惑的问题:融入到底有多难?
■乔丽华
前些日子在一个朋友的推荐下看了伍绮诗的《无声告白》。伍绮诗在美国长大,是香港移民第二代。这部小说没有用女作家通常采用的自传体,而是通过女高中生莉迪亚的死,揭示了一个混合家庭的生存状态。莉迪亚的父母有着各自的缺憾和焦虑,身为华裔的李先生唯恐成为异类,把融入人群视为无比重要之事,而白人母亲则希望女儿能够像男性一样拥有成功的学业和事业。莉迪亚在这双重的期许中感到不堪重负,最终选择自杀。莉迪亚之死无疑真实地表达了部分群体的窘境,然而读完这本小说,像我这样的读者,因为缺乏同样处境经历而不由得产生一个很大疑问:融入、合群真的那么重要吗?对于哈佛大学毕业、拥有大学教职的李先生来说,如果能确立自己的人生价值,又何必那么在意别人是否接受自己?何必活得那么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合上这本小说后,不由得就想起了加拿大女作家爱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有蝴蝶的日子》。这是她的第一部小说集《快乐影子之舞》中的一篇,原以为无非是讲述小女孩之间的友情与疏离,在读了《无声告白》后才猛然醒悟到它的深意:小说中的迈拉·塞拉和吉米·塞拉姐弟俩之所以被同学们所孤立,不也是跟他们的少数族裔身份有关?小说这样描写姐弟俩的外貌:“不管什么时候看见他们,他们都是微微低着头,瘦小的身体有些驼背,非常的安静。他们都有一张椭圆的,光滑的长脸,忧郁,慎重,都长着黑色的,油腻的,闪闪发亮的头发。小男孩的头发一长,就在家里剪了。迈拉的头发则编成粗粗的麻花辫,盘在头顶上,远远看起来仿佛裹了一条穆斯林头巾,对她来说略微嫌大了似的。他们黑色的眼睛上,眼皮似乎从来没有全抬起来过。他们都长了一张困乏的脸,但还远甚于此。他们看起来像中世纪画里的孩子,像木头雕像的小人儿,崇拜的,或是祈求神灵的模样。光滑的面孔有老人的神态,驯服,神秘,难以言说。”
基于这段外貌描写,我请教了在加拿大工作的一位同学,迈拉·塞拉可能是哪里的移民?她给我的回答是“可能是中东(伊朗埃及很多)、印巴、孟加拉、斯里兰卡、印尼、马来西亚。如果讲法文可能是来自北非前法殖民地。”塞拉姐弟来自哪里?门罗的小说并没有明说,只是用各种描写暗示了他们被孤立的原因。他们的外貌不同,行为习惯也引人注目,这些差异使得一年级的吉米·塞拉遭到其他男孩子的欺侮,这对姐弟课间只能站在男女生两边之间的走廊上,远离其他孩子。姐弟俩的身上散发出“异味”,女孩们会成群结队围住迈拉问:“你用什么洗头?头发真不错,光光亮,迈拉。”“喔,她用的是鳕肝油,是不是,迈拉,用的是鳕肝油,你竟然闻不出来吗?”
门罗用细致的笔触揭示了这对姐弟在学校里孤苦的处境,但这不是她真正的用意所在,她要揭示的是普通老师和学生面对这种情境时,他们微妙的态度和选择。为了消弭孩子们之间的隔阂,班级老师达林小姐做了不少努力,但她的呼吁并未奏效。当得知迈拉生病住院后,她刻意安排孩子们给迈拉提前过生日,然而这也不能从根本上改变迈拉的处境。因为,她这些政治正确的做法只是表面的,有限的。而在班级里,纺织品女装店老板的女儿格拉迪斯·希利比达林小姐更有号召力,“她闪闪发亮的格子呢裙,蝉翼纱上衣,黄铜扣子的天鹅绒外套,以及她早熟的胸部,还有她天然的粗暴无礼”,这一切使她理所当然在班级居于领导地位, 她和她的追随者们结成了一个同盟,游离于这之外的人都有可能被排斥。
如果说达林小姐和格拉迪斯·希利能够轻松地选择自己的立场,小说的叙事者“我”(即海伦)就复杂得多了。作为一个住在农场、却在镇上读书的学生,海伦与其他同学有那么一点不同——“我是班级里唯一中午带饭盒的”,“我也是唯一春天里还穿橡胶鞋的”,也许是出于一种同病相怜的心理,一天上学路上,当走在前面的迈拉回过头来,她接受了迈拉的邀约。虽然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但这当中海伦的心理十分之曲折:“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可受不了让人看见和她走在一起,我甚至也不想和她一起走——不过,另一方面,这谦卑的,满怀希望的转身举动之中的谄媚还是对我起了作用。这么一个为我度身定做的角色,我忍不住想扮演。”在这个早晨她和迈拉聊了很多话题,还把爆米花里的奖品,一个蝴蝶胸针送给了迈拉:“一个小小的锡蝴蝶,涂了金色,一点点的彩色玻璃镶在上面,看起来像珠宝似的。她把它放在自己棕色的掌心里,微微地笑了。”
对迈拉而言,这个早晨,这只小小的蝴蝶,是友情降临,是默契,是一个承诺。但海伦却马上后悔了,担心万一迈拉真的把蝴蝶佩戴在她那件穿旧的蓝色外套的前胸,该怎么向别人交代?好在此后迈拉生病没来学校。没有人知道蝴蝶的存在。没有人知道“我”和迈拉之间有过秘密友情。可是迈拉记得。在医院里,当大家为迈拉开了生日派对准备离去时,她叫住了海伦,要把自己收到的其中一份精美的礼物送给海伦。就在此刻,海伦面临一个困难的选择:一边是迈拉的友谊,一边是转身离去的同学们的背影;一边是医院、疾病与隔离,一边是窗户外面街道上那个明亮、健康的世界,这一切使得“床上的礼物,折叠起来的包装纸、缎带,这些沾染了负疚气味的气味 ,都落在了阴影之中。它们不再是纯洁的,可以抚摸,交换,接受,而不会有任何危险的礼物了。”就在这瞬间,海伦做出了决定,把这份礼物送掉,“于是,我走了,我自由了,从已经包围迈拉的,众所周知的,庄严的,散发着乙醚气味的医院生活的种种壁垒中逃离开了,从我自己内心的背叛中逃走。”
不愧为门罗,用薄薄十几页,不到一万字,就回答了令我困惑的问题:融入到底有多难?不仅对迈拉们来说面前存在厚厚壁垒,对海伦们来说敞开心扉接纳也并非易事。虽然海伦与镇上的孩子有那么一点不同,但依旧是他们中的一员。而如果选择了迈拉,她的归属感便岌岌可危,很可能会被打入另类。在这种情况下,谁能说海伦的选择是不对的呢?就连迈拉似乎也早已明白:“她轮廓分明的棕色面庞对背叛没有丝毫的反应。也许她的赠予已经被忘掉了,已经准备好被隔离开来派特别的用场,和当初她在学校后面的走廊上一样。”虽然那有蝴蝶的日子是美丽而可贵的,却是一闪而逝的,虚幻的。门罗笔下小女孩的友情,竟是如此惨淡的收场,是否正说明族群融合之路艰难而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