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和理发师

2017-06-17信息快讯网

童年,我活动的范围很小,每天上幼儿园,到后来读初小,经过的那几条街巷,成为永久的童年画面。虽然算是市中心,几幢高大的民国建筑背后的寻常巷陌,手艺人特多:裁缝,弹棉花的,木匠作坊,箍桶匠,补锅匠,铜匠,铁匠铺……简直应有尽有,儿童眼中,人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生活,各种手艺活,各种特别的工具,都吸引过我。六十多年过去,几回重走旧街,面目全非:高楼林立,遮天蔽日;举目尽是广告,也有小店铺,多为快餐店和房屋中介;而且,时时得提心吊胆地防着汽车、电动车和摩托。——不知读者有没注意到:现在极少有小孩子独自在街上走,而当年四五岁的孩子能走好远。

我五岁时独自上幼儿园,大约要走七八百米,经过两条巷子,上“国府路”。下午四点幼儿园放学,我慢慢走回,一路看热闹,虽然不是每天都有“稀奇”,但在儿童眼中,那就是整个世界了。再说街巷没什么车,偶尔有辆汽车开进来,那才算“稀奇”。那年月,南京街头马车很多,有拉货的,也有载客的。幼儿园就包过马车去东郊春游,每辆马车能坐近二十个小朋友,我们都很听话,从没发生从马车上摔下的事。那种敞篷马车,后来在欧美见过,好像没我小时见过的宽大,不过,也许是我那时个头太小了。因为马车多,街巷里就有马掌匠。我五六岁时,经常去看马掌匠给马钉马蹄铁,那“量蹄定做”的过程在我看来很慢,要等好一会儿;做好了,再次用绳子把马腿别起来,掌钉子。我总觉得把马蹄铁钉在马掌上惊心动魄,该有多疼啊,但不知为什么马并不哭喊发狂。钉完四蹄,主人牵着马离开,走在小巷潮湿的路石上,新马蹄铁声的的达达,犹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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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掌匠只做马掌,也不是每次去都能看到钉掌。我更愿意去巷口铁匠铺看铁匠打铁。师傅从炉膛里钳出火红的铁块,放在铁砧上敲打;师傅用小锤,帮工用大锤,叮叮当当,有节奏地响个不停。小锤双击停下,师傅把器件举起来就着炉火端详,脸上映出一片火红,尔后又放进炉膛,钳出下一块,继续打。如果看看差不多了,就把器件放进水中淬火,滋啦一声,热气升起来,小铺子一片白汽。我小学毕业时,铁匠铺还在。那师傅大约有五十多岁,举大锤的帮工面目不清,应当年轻一些,只记得大冬天也只穿着个背褡,露出红铜色的胳膊。成年后看健美比赛选手的照片,亮出的那些肌肉,未必有多美;但我会因此想起童年时见过的抡大锤的铁匠帮工,在那叮叮当当的铁砧边,炉火映出的油黑的脸庞。现今的肌肉男子多是健身房靠器械练出来的,他们不会打铁。我教书多年,很多学生虽然常用“锻炼”这个词,却不知本义,更无从想象炉火映照的劳动场景,因为他们没见过铁匠铺。当然,我也不如精疲力竭的铁匠能深知“千锤百炼”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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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们把理发店叫“剃头店”,街角剃头店老板姓孙,一想起他,耳边仿佛响起他的咳嗽声。五十多年过去了,我至今记得他的习惯,总是咳嗽,戴个口罩,也许是怕唾液喷到顾客脑袋上。说是“老板”,也就他一个老头,连个帮工也没有;街角一间小屋,七八个平方,一把老式的理发椅,门口也没有旋转的三色灯箱。孙老板靠一把推子一把剪刀养活全家,他肯定满怀希望——独女儿考上了中专,以后会有好的工作,成为“公家人”,街坊恭维孙老板,往往是这个话题。

他剃头,慢吞吞的,还不让人动弹,我稍稍想活动一下手脚,他就在我脑袋上敲一下“别动!”我上课时七八分钟还能动弹两下,老师看不到;但孙老板不准我动弹,令我心怀恐惧。每次剃头要等一个小时,因为他的慢条斯理,每个人要剃二十分钟,这对我简直如同受刑。但不知为什么,街坊都爱到他那儿排队去受罪,也许就是来享受他的“磨功”的。后来我上中学,学校有理发室,剃头五分钟,真爽快,从此摆脱孙老板。中年,常去附近一家国企的理发室,速度创纪录,最快的一次,三分钟搞定,这让我很开心。但由此也感慨:那个孙老板没过上好日子,他一天顶多剃20个脑袋,儿童五分钱,成人一毛钱,从早到晚站着,累得要命。现在,我常常想起他,他其实可以动作快一些,即使不为多挣钱,也能多休息;然而,也许他做徒弟时,师傅就是这么教他“顶上功夫”,慢功出细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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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理发师,还有更多的匠人,劳作的人,永远活在我的记忆中。绝大多数被称作“普通百姓”的人,就那样过着平凡的生活。底层手艺人的平凡,未必磨灭劳动趣味,收入的微薄也未能腐蚀匠人的诚信。有人几十年如一日在工作台前手工制作器物,有人终身敲敲打打替人修修补补,有人一生耗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更多的人在种地,祖祖辈辈的汗水滴在同一块地上……只要没有剥削没有压迫,只要人能保持自由意志和劳动的愿望,所有的行业都是平等的。劳动者爱自己的行当,在于领略职业意趣,在谋生的同时,逐渐认识劳动的精神价值。

在欧洲旅行,特别爱看老街上精致的小店铺:裁缝戴着眼镜安静地制衣,理发师从镜子中端详客人的发式,食品店员把架子上的火腿摆排得像仪仗队,穿戴整洁的面包师从老式炉膛中取出烘焙好的糕点……鞋店师傅小心翼翼地在皮料上画线,让我想起《品质》中的格斯拉——高尔斯华绥笔下的那个宁可穷饿而死也不愿意粗制滥造的靴匠。他们劳动时神情庄重从容,也让我想起陪伴了我童年的铁匠和理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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