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很想念你”
我一直以为父亲孔另境从没有写信给我过。从出生起我一直在他身边,读小学时他在我的请假条、成绩单上签过字。父亲的字很好看,排列整齐,微微倾斜。我保留着一张父亲的报名照,背后有一个孔字,我以为那是他留给我仅有的墨宝。
前两个月我们兄妹在四川北路老家碰面,三姐突然拿出一封信给我说,喏,爹爹写给你的。这让我有点心惊肉跳,不会是遗嘱那样的东西吧,怎么会隔四十多年才给我。我提着一颗心在哥哥姐姐们面前打开,确实是父亲的字迹,正反都有字,受过潮的缘故,字迹洇得有些模糊。正面是父亲写给我一个人的,反面是母亲写给我与三姐两个人的。
写信的年份不用考证,1972年3月 16日早晨我首次离开家去郊区奉贤星火农场务农,同年9月18日父亲去世。父亲在信尾签下“父字”,紧接的日期是5月25日。
展开信看。“明珠儿:你的23日来信今天上午收到。”父亲你竟然真的写了信给我,脑袋轰轰地响。我独自低头看信,大姐朝我吩咐道,读出来,大家听听! 仿佛是三哥把信拿过去读了,我没听,只回味刚才看到父亲写的七个字“我现在很想念你”,反反复复我在想这七个字,有点像情书呢,爹爹,你真的很想念我吗? 我临走的时候,你不是对我很失望吗?你躺在藤躺椅上,告诉我,自己就像一支蜡烛,已经快要熄灭了。接着你低了头不看我,你是知道的,事情已无法挽回。户口被我拿去迁走了,行李已打包提在手上,17岁的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怔愣了几秒钟,我还是转身下楼,关大门前把门锁舌头别上,家里只留了不能行走的父亲一个人,万一有人来。
父亲写道,我走了之后,三哥从江西回家探亲,刚送走,二姐带着两个孩子从新疆也回家过,也走了。接着父亲与我谈起了保姆的事:“这次用的保姆,相当能干和活泼,和以前的胡大姐仿佛。来时说定上半天,每月十元,她做了几天,为了增加她工作兴趣,我要她来我家吃早饭,不收她钱,也不要粮票。哪知她‘得陇望蜀’,她今天又提出说从前的老东家要她去做,上午7-11,下午再去做二小时,一共给她15元。现在我们还没给她回信,我的意思满足她要求算了,你以为如何?”
我家父母双职工,孩子多,一直请保姆帮忙做事,直至十年动乱父亲只拿生活费,一切开支都紧缩。哥哥姐姐和我都学会做家务,潦草支撑过来。可是现在我也要走,留父亲一人生活不能自理,只能再次去找人帮忙。世道变了,做熟的老保姆们是找不到的,我临时找了个弄堂口卖冰棍兼为人家洗衣服的女人来,那个女人做事稀里哗啦,脑子不好,父亲不满意。信中说的新保姆“能干与活泼”,看来父亲是喜欢的,为了拉拢人心,还邀她来吃早饭。你看看,老人家怎么弄得过能干与活泼的阿姨啊,要加工资。父亲当时退休工资被割掉一半多,医药费报销也没能恢复,拮据得很。可是,找到一个称心的保姆不容易,父亲忍痛求全准备答应新保姆的要挟,与小女儿商量是假,求安慰是真。父亲一向是个果断的人,他在家里是掌管财务的大亨,多花点钱从不与母亲商量,可他在信中那么温柔地问我“你以为如何”,他是真的想我了。算起来父女俩从1970年4月我小哥哥去江西插队落户后,相依为命两年,经常吵吵闹闹,每次妈妈从“五七干校”回家探亲,他都要向母亲告我的状,管我叫“西小句 (死小鬼)”。
“我现在很想念你,不知你大概何日可回家休假,我估计总在端午节边吧?”此时我离开家已有两个多月,尽管妈妈已经从干校被调回上海,三哥与二姐都来看过他,等母亲去书店上班,家里空无一人时,父亲想我了。他是回忆起我们俩在一起时互相的默契吧? 想起我做饭菜的可口,想起我端上洗脚水的合适温度,想起我们拌嘴时我来一句顶一句的机灵吧。这一些,有谁能替代? 洗衣大姐不用说,活泼能干的新阿姨要涨工资啊,真扫兴。
“‘文献’至今无下文,真急死人!”文献是上海出版文献资料编辑所,我父亲生前最后的单位,至今无下文是指落实政策恢复退休工资以及报销医药费的事。父亲的手头拮据已久到灰心丧气。“万一保姆走了,不知如何过下去!”“你替我想想看!”接连两个感叹号。
最后:“你千万要注意健康,多用点钱不要紧! 可常来信。”这就是50岁时生我的老父亲写给我的唯一一封信。我把这封信放入包中,一路上紧紧地夹住它。回家后我再不敢打开,我很害怕这是一封假信,很害怕“我现在很想念你”那七个字逃走。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