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味书屋】立体呈现“大先生”形象性情
《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
张梦阳著
华文出版社出版
■刘金祥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张梦阳先生是国内从事鲁迅研究的专家,其耗费十几年心血写就的一百余万字的《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是近年来“鲁学”领域的重要成果之一。也许由于自己读过多部鲁迅传记,比较关注海内外关于鲁迅研究的动向和趋势,对这部体量庞大的《鲁迅全传》所表现出的心路梳理和精神剖析、历史考察与时代超越,有着一种特别的敏感和特殊的在意。质而言之,我被张梦阳先生这部巨著深深打动和强烈震撼了。
作者长于宏观架构和细节抉发,尤擅心理向度分析和精神层面挖掘,文笔激越酣畅,情感深挚凝重,使得由《会稽耻》《野草梦》和《怀霜夜》三部作品构成的《鲁迅全传》恰似一部灵魂跋涉的长诗,极富思想震怵力和审美冲击力。作者对传主——“大先生”的深入探索和独特发现,对时代的深度切入和热切回应,连同其对自身的审视和超越,一起幻化汇聚成“激情之流”,堆积于胸中倾注于笔下。而这股激情之流又为作者找到了独特的语言表达策略——丰赡而富有力感,沉静而充满热情,直观而直逼本质。
作者始终正视传主灵魂中的深刻矛盾,既深切描绘其愤懑、激切的一面,又重笔状摹其宽厚、温婉的一面,把“大先生”亮色与阴柔的二元结构写成文化性格多重兼容的统一体。的确,鲁迅的性格和气度,历来是文化界议论最多的一点,这与许多当事人的记载与暗示密切有关。曾经对鲁迅谦恭执弟子礼而后反戈一击的现代作家高长虹,在《走到出版界》一文里,以亲炙者的口吻贬抑鲁迅为人刻薄、难以相处。而对鲁迅褊狭性格发出同一声音的,又不止高长虹一人。二十世纪初的中国文化,实乃处于十字路口的大变动大转折的文化,如同历史上发生任何文化迁变的时段一样,必然地将彼时全部重大矛盾与主题凝聚在某一特殊历史人物身上,鲁迅是极为罕见地跨越了传统文化、启蒙主义、民主主义直至革命思潮的独一无二的人物,正因如此,中国现代文化的聚光灯便符合逻辑地聚焦在鲁迅身上,引来众多纷杂的操持各种观点的人们与之进行抵牾、辩诘甚至冲撞。鲁迅与当时文坛上很多人所发生的恩恩怨怨,究其根本是一个时代在文化上的裂变和重构所必然导致的精神价值的冲突,只不过这种冲突以较为戏剧化的方式表现出来而已。试想,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风雨如磐的政治环境下,鲁迅置身于天地之间,几乎是独立地抵御和支撑着身外重负与身内重压,虽然至为窘迫与极其艰难,终究卓然屹立、岿然不倒,如果没有信念力量的依托和希望盾牌的护持,是绝难独撑下来和坚守下去的。
张梦阳先生多年来一直从事鲁迅研究,谙熟鲁迅的身世遭际、文化身份和性格特点,因而在《鲁迅全传》中对传主的记述更为客观和全面,对传主的评价也更为公允和中肯。正是通过持之有故的叙述和立论坚弥的阐释,使读者认同鲁迅的愤世缘于用世,鲁迅的决绝来自希冀,其精神世界令人心灵颤抖的悲愤与苍凉,是由异乎寻常的坚韧与高冷所催生所成就的。作为一位诗人气质的思想家,鲁迅令同时代人难以企及的深邃和奇崛在于此,易遭他们误解和曲解亦在此,令后人觉悟和警醒亦在于此。
《鲁迅全传》对传主的理解和言说也许有技术性的缺憾与不足,但却无法否认这部传记的精警与深刻。迄今笔者还没有读到哪一部研究鲁迅的专著,能如此酣畅淋漓地刻画出鲁迅活脱脱的形象和活生生的灵魂,如此精准地描写出鲁迅骨子里“血脉偾张”与“温情脉脉”抵死相缠的一面,如此深透地状写与鲁迅呼啸战斗的英姿似乎截然相反而实际却是重要动因的一面,这使读者不仅惶然震惊于鲁迅灵魂的博大与高洁,而且又诧然惊诧于鲁迅内心的深邃与复杂。通读这部传记,读者最大的收获无疑是真正把握了作为弱者与强者的鲁迅,真正领略了鲁迅身上那带有阴柔色彩的人性光辉。作者对鲁迅的通体打量,折射出一种健全而从容的现代文化心态,反映在传记中,作品氤氲着作者对传主的挚爱之情,充溢着作者对传主那愤激而绝望的灵魂的深深理解;而对传主的推崇敬重之情,即使是在对鲁迅作过高要求时也没有随处流露。文艺心理学表明,理智上对主人公的过高要求,正是情感上的不自觉认同,这是一种与人性对接的深层共鸣。昔时令鲁迅愤激和绝望的一切,在当下中国很难说已经完全绝迹了。在改革开放近四十年后的今天,许多国民的人文素质还是如此低下,金粉迅速剥落,内囊依然丑陋,沉渣伴随市场大潮泛起,旧货披裹着新妆登场。面对这些鲁迅当年曾针砭批驳过的乱象,但凡真心关注人文生态环境的知识分子,是很难心平气和、从容淡定的。张梦阳先生身处社会转轨之交,为了像鲁迅一样吁求现代文明尽快到来,深感必须在思想观念上超越鲁迅那个时代的标准,在这本传记里,明显感觉和体会到作者强烈的反思意识和浓郁的人性观念,体现出作者思想倾向趋于更高境界的努力。
历史选择人和人选择历史往往相辅相成。在看不到希望之光,或者说在得不到价值确认的情况下进行反抗,是最为弥足珍贵的,比如鲁迅在失望苦闷中彷徨时,依旧没有放下手中武器,依旧用笔为枪顽强搏击,如同其在诗中所写:荷戟独彷徨。如果说前面是什么尚未得到确认,那么后面是什么对于从“待死堂”出来的鲁迅来说则异常清楚。所以,即便无路可走还是必须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鲁迅最终追随中国共产党,历史地看其选择的正确性无庸置疑更无可厚非,但,究竟是在一种什么样心态下促使他作出这种抉择,却很少有人洞悉和知晓。在彼时彼境,这是一种对孤独绝望处境的本能突破,也是一种对反抗黑暗的同盟的刻意寻找,更是一种对自身奋斗价值的现时证明。笔者认为这部《鲁迅全传》最深刻之处在于:在一个与守旧传统进行果敢决绝抗争的文化斗士身上,不仅展现出我国传统知识分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担当与使命,而且袒露出人类知识精英普遍存在的难以克服的人性弱点,以及由此演变而来的现实与理想、拯救与自救、超越与制约等各种因素永远相互纠缠的人性死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鲁迅的所有痛苦与绝望,他的一切选择与奋斗,在《苦魂三部曲——鲁迅全传》这部传记中几乎都得到了呈现和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