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刊博览】王阳明:文安天下,武定乾坤
《五百年来王阳明》
郦波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人类历史上,每当出现重大的精神危机或文明发展的困局时,总需要从某些伟人的思想中汲取智慧,才能继续前行,重新走回正道。孔子的思想、老子的思想都是如此。而阳明心学“知行合一”、“致良知”的智慧,则是解决当今社会人心浮躁、道德松弛、信仰缺失问题的精神药方。
该书结合两千年来中华文明的发展史,生动讲述了王阳明立功、立德、立言的传奇人生,讲述了王阳明在千磨万击的人生困厄中创建心学的历程,系统梳理了知行合一大智慧,并展开了卓有见地的阐发。
临危受命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正德十一年九月,王阳明正在南边讲学讲得过瘾,打算从此矢志不渝传经布道,把这人生最爱的讲学事业一直进行下去。
可是突然之间,朝廷来了一纸任命,任命的这个官职比较奇特。王阳明一看,也愣住了。因为这是一个不得了的实职,一方大员,升王阳明出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
都察院,在明代官制改革中是相当重要的,独立于行政系统之外,直接向皇帝负责,相当于纪检、监察、司法所有的权力集合为一身。王阳明大权在握,相当于到地方上可以做钦差大臣。好多人以为南赣就是赣南地区,但其实南是指南安,赣是指赣州,汀是指汀州,漳是指漳州,四州合在一起,统一由王阳明巡抚。
这个权力不得了,这是一方诸侯了。王阳明此前做的都是文职,这个职务可是兼统文武,兵权也在手上了。王阳明是知识分子出身,虽在兵部也做过官,但是没有统过兵、打过仗。而且他被赶到南方来,就是因为思想和当时主流的程朱理学格格不入。既然如此,怎么又会任命这么重要的一个职务给他呢?
其实王阳明之所以得任这个职务,和一个人有特别大的关系。这个人就是时任兵部尚书的王琼,“是时汀、漳各郡皆有巨寇,尚书王琼特举先生”。因为王琼的举荐,王阳明才去任了这个南、赣、汀、漳的巡抚。
说起王琼和王阳明,真是让人生出无限慨叹。
两人都姓王,堪称平生知己。可以说,对王阳明了解最深的人就是王琼。但最奇特的是,王琼这辈子根本就没见过王阳明。两个人同朝为官,息息相关,但是两个人一生没见过面。王阳明在北京讲学讲得热乎的时候,王琼当时正好在外地管漕运。等王阳明被放到南边去的时候,王琼刚好回北京升官,任户部侍郎,然后做户部尚书,后来又调任做兵部尚书。明代历史上号称三大政治天才,前有于谦于少保,后有张居正,中间就是王琼。
王琼不仅业务熟,而且眼光犀利。他在宁王之乱中任用王阳明,在《明史》上被称作是任人唯贤的典型。更关键的是,王琼根本都没见过王阳明,王琼回到北京后,王阳明到南方去,两人擦肩而过,终生未见。但是王琼到了北京,王阳明讲学的事,他就了解得一清二楚。
明代中期以后,民怨沸腾,尤其是江南地区,本身就赋税很重,这种重压之下,正德十一年,南、赣、汀、漳四州的起事,包括匪患已经愈演愈烈,眼看呈大爆发之势,成为朝廷心腹大患。王琼这时候转任兵部尚书,虽然不认识王阳明,却向朝廷保荐了在南方做太仆寺少卿的王阳明。
王阳明拿到这个任职后,并不愿意去,他向朝廷写了一份辞职报告。为什么呢?
第一个理由,我老了。王阳明说,我都四十五岁了,我年轻的时候一片忠心报国,可朝廷不用我,还把我流放到龙场去。现在我老了,打不动了,让我去打仗,我不去。
第二个理由,我要回家陪我奶奶。我奶奶九十六岁了,从小奶奶把我带大,奶奶对我最重要。还有我爹退休在老家,年龄也大了。我要回去陪我爹还有我奶奶,家人最重要。古代以孝道治天下,我等奶奶去世了,我再出来干活。
第三个理由,我是文官,我要讲学啊。我不跨界,我不去打仗。兵部调我去当巡抚,去打仗,这事跨界跨得大了,这不是我该干的事啊。
王阳明百般推辞,中间还主动跑回家去看奶奶。但朝廷后来有旨,说你已经看过你奶奶了,巡抚还得干。明代的圣旨写得很有意思,其实是王琼执掌的兵部代拟的:“既地方有事”,既然地方上有事,“王守仁着上紧去”,你赶紧去,别啰嗦,别耍赖。“不许辞避迟误。钦此。”就是不许耍赖,现在赶紧上任去。
王阳明好像显得不情愿,但其实他也未必真的不愿意去。我们知道王阳明从小就有做圣人之志。圣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年轻的时候他想来想去,只有第四条最好做,为万世开太平,于是立志学习军事,十五岁就跨着一匹骏马,身背宝剑,挺身出塞。可以说,王阳明在军事上用心已久,年轻时他最早的志向其实不是讲学,而是去带兵打仗,建不世之功业。
立德、立功、立言,可谓三不朽。现在立德也立了,立言也立了,心学也成立了,就差立功了。要做圣人,怎么可能不去一展身手呢?况且他知行合一的能力早在庐陵县任上就已经实验过了,他应该是信心满满。最终,王阳明接受了任命,收拾收拾行囊,带几个仆人准备上任去了。
声威退敌
出发之后,他的一个好友叫王思舆,就跟王阳明的一个学生季本说:“阳明此行,必立事功!”季本就很奇怪,“本曰:‘何以知之?’”王思舆说:“吾触之不动矣。”
王思舆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经常和王阳明辩论,口才很好。王阳明上任走了之后,王思舆就对学生说了自己的看法,认为王阳明这一去不得了,必建功业。理由是什么呢?是两个人辩论,王思舆说不动王阳明。这也就可以旁证,王阳明如果不愿意,内心拧巴着,怎么可能去呢?王思舆了解他,王琼同样也了解他,大家都是同道中人,都是仁人志士,彼此都很了解。
王阳明走到吉安府万安这个地方,这个时候正是货运繁忙季节,赣江上都是商船,王阳明的官船也在这个商船的大队之中。到了万安,突然前面一阵喧哗,王阳明就很奇怪,这还没有到南安地界呢,怎么了?听手下人来说,前面那段狭窄处有数百流寇正在劫船,杀人越货,抢东西。而且那段江面狭窄,必须从那儿过。这一下,前后商船大乱,调头回去,还是停着不走?大家都茫然无计,不知如何是好。
王阳明手下的人也慌了,这些商船交点钱也就罢了,大人可是朝廷命官啊。而且王阳明轻装上任,就随身带了几个仆人和家眷,官船上就二三十个人,没带多少士兵。
就在这时,王阳明大喝一声不要乱,掏出官印对大家说,我是新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我大军随行而至,这几个流寇不在我话下。你们大家都听我的。阳明心学就是这么神奇,在现实中的应用也是十分有效的。王阳明刚刚站在船头,远远地眺望一下,就把对面的流寇情况看得清清楚楚,分析得透透彻彻,心里有数了。因此,他就敢立刻交代大家,把所有的商船组织起来挂自己的官旗,所有商船有鼓擂鼓,无鼓呐喊。让商船跟着他的官船排成阵势,徐徐向前。
所有人一听,有朝廷官员保护,商船随官船行进,就有主心骨了。所有的商船跟王阳明的官船排成一列,雁行而进,沿江而上,一边前进一边擂鼓助威,齐声呐喊。
这边流寇正在劫船,突然听说对面官军杀到,远看竖着官军的大旗,气势逼人,而且大声呐喊,杀声震天。这帮商人打仗不行,嗓子都有啊,大家拼命叫喊,把那帮流寇都吓坏了。一打听,说是巡抚大人经过。那巡抚得带多少兵啊,我们这几百人怎么打得过?这帮土匪、流寇见机也快,慌忙岸边群群跪拜,大声请求饶命,说自己都是流民,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啊。
这一下,王阳明看出情状来了,也不就前,那样容易让流寇看出虚实。只是派人上前说,这是南、赣、汀、漳巡抚大人经过,知道你们有冤情,知道你们是流民,大人就是来解决你们的生存问题的,要相信朝廷,相信大人。你们这般恶行本来罪不可赦,但念你们初犯,赶快把抢劫的财物、行凶的刀具都放下,然后各回各乡,等待政府安置。
这一招叫法外施恩,流寇、土匪如蒙大赦,纷纷磕头谢恩不止。哗啦啦,大家作鸟兽散,都走了。
王阳明的官船顺利过了这段江面。商船后来还问王阳明的手下,不是说大人大军随行而至,怎么看不到大军在哪儿?那手下说,什么大军,就我们这几个人。大家一听,大人这胆魄、这胆略,真是不得不令人佩服啊!
可以说,王阳明的心学是哲学,也是心理学。心学在实用层面,具有非常丰富的心理学内涵。为什么王阳明当时敢于在这种狭路相逢的格局中兵行险招呢?因为王阳明早已把对方的虚实看得清清楚楚,了解得通通透透。
在中国古代军事史上,儒将和武将是两大典型现象。儒将只有中国有,你让莎士比亚放下笔杆子去打仗,绝对不可能。而在中国古代,书生握起笔,文可安天下;放下笔,武可上马定乾坤。一些儒生一旦做了武将之后,丝毫不比武将差。武将凭的是武艺、力气、勇气、胆气,儒将凭的是智慧和气场。明代特别出儒将,前有于谦,中有王阳明,后有袁崇焕,都是儒生,到国家危难之际,都能上马定乾坤。别看儒将个体的力气未必大,但是气场特别足,心中的那种志向特别坚定,价值观、操守、人生的根本特别强大。还有就是有智慧。阳明心学本身就是一种智慧,放到生活层面可谓小试牛刀。
王阳明打仗,其实都是心理战。他特别擅长玩心理战,因为他是心理学大师。
阳明心学的一大作用就是塑造自我强大的内心。王阳明有一段名言,其实可以当作心理学规律来看。他说:“圣人之心,纤翳自无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驳杂之镜,须痛加刮磨一番,尽去其驳蚀,然后才纤尘即见。”就是说圣人之心就像一面镜子一样,上面没有尘垢,通体透明,清清楚楚,映照山河万朵,江山明月皆在我心中,事物之理一看就通透了。为什么?因为圣人之心,没有锈迹斑斑。常人之心虽然也是一面镜子,但上面都是铜锈、铁锈,斑斑驳驳,已经不明亮了。所以就照不见万事万物的道理。只有修炼,痛加磨刮,才能修得圣人之心。达到圣人之心以后,就会纤尘即显,所有事物的道理,一眼就看得明明白白,通通透透,这就叫境界。
王阳明有一颗圣人之心,如一面明镜,那些流寇连常人都不如,蒙垢之心在他的明镜面前毫无躲藏,虚实尽现。王阳明后来平宁王之乱时,兵力远不如宁王朱宸濠,但是他把朱宸濠玩得团团转,就是运用了心理学上的手段。
彼时王阳明的手下问,只不过就是让朱宸濠怀疑而已啊,这有用吗?王阳明一笑说:“他一疑,事就成了。”这句名言实在是有道理。王阳明说,就看他这颗心达到什么境界,他不怀疑就算了,他只要一怀疑就说明他心理上动摇了。胜负之决,只在此心动与不动。动与不动,高下立现。
正因为如此,王思舆才能够判断王阳明此去必可建事功,因为“吾触之不动矣”。就是那颗心连我都触动不了,不用说那些流寇、土匪了。那些寻常人,跟他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一个境界,肯定要被他降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