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雅集 不朽的完人

2017-10-16信息快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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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元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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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10月是近代文化巨子张元济先生(1867-1959)诞辰一百五十周年,商务印书馆隆重影印1956年由商务同仁发起征集、各界文化名流参与的庆寿诗文书画,用陈叔通、叶恭绰题签《张菊生先生九十生日纪念册》为书名,以大本六开绸面线装三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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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菊生先生九十生日纪念册》最后,是寿星亲书的答词:

 

余九十初度,远道朋辈各以文字相贶,深感盛意,谨口占一绝,聊表谢忱。

 

正叹年华逐逝波,

 

颁来美意故人多。

 

愧无佳句还相答,

 

聊作琼瑶远拜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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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尚君

 

今年10月是近代文化巨子张元济先生(1867-1959)诞辰一百五十周年,商务印书馆隆重影印1956年由商务同仁发起征集、各界文化名流参与的庆寿诗文书画,用陈叔通、叶恭绰题签《张菊生先生九十生日纪念册》为书名,以大本六开绸面线装三册出版。

 

元济先生字菊生,可说是近代难得的完人。为示尊重,本文后称菊老或寿翁。

 

《纪念册》卷首有商务印书馆同人祝寿词《敬祝菊生先生九十大庆》,具名者为俞澄寰、丁榕、徐善祥、陈懋解、郁厚培、韦傅卿、俞明时、史久芸、沈季湘、张雄飞、丁英桂十一人,都是长期在商务任职的高中层人员,也显示本次征集活动的非官方色彩。尽管在卷端有照片,寿翁亲题:“余祖孙三人展阅陈毅市长、柯庆施书记所赠白石老人画。”又以中央统战部部长李维汉、上海市副市长盛丕华、高等教育出版社贺辞列前,但尽量不张扬官方表彰,是编者理解寿翁淡泊为人之合适安排。张树年主编《张元济年谱》载,是年10月30日,市委第一书记柯庆施以下领导到张府为寿翁祝寿并宴请,但《纪念册》并无反映,足见低调。

 

虽然低调,以私人名义参与祝寿的新旧文化名人还真不少,其中在中央政府担任重要职务的有高等教育部部长马叙伦、副部长周建人,文化部部长沈雁冰、副部长胡愈之,最高人民法院院长沈钧儒,教育部副部长叶圣陶,政务院副总理黄炎培,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全国人大副委员长陈叔通、常委邵力子等,可谓集一时之盛。但若更仔细地阅读,还可以发现,祝寿的人群中包括了清末以来的不同人群。

 

菊老在光绪十五年(1889)二十三岁时在杭州参加乡试,同年金兆蕃虽已故去,但金二子问源、问洙各有献辞。问源撰寿序,谓“年丈与先父为清光绪己丑乡试同举,少为文字之交,道义相勖,垂六十有余年,老而弥笃”,引其父语称菊老之成就“不胜安石苍生之感”。问洙作七律,有“共闻今日尊黄绮,尚忆当年锢俊厨”句,无限沧桑之感。

 

菊老是光绪十八年(1892年)进士,初以贡生第四十名中式,复以二甲第二十四名中进士。在这一榜中有吴士鉴、蔡元培、叶德辉、唐文治、沈宝琛等文化名人,唯有菊老在释褐六十五年间仍巍然独存,真如鲁灵光殿尚存吉光。寿词中有唐文治子唐庆诒所撰七绝四首,其二云:“曾与先君共砚田,平生交谊如金坚。关怀枉觅三年艾,几度丁宁卧榻前。”后两句述“老伯大人”对自己的关怀,前两句说张、唐二人既为同年进士,自清末起均居上海,分执教育、出版两界之牛耳近五十年,在文化观念上都倡导东西并蓄,在守护文化上更有坚定的立场,一生交契如金,更属难得嘉话。

 

与寿翁同辈人物,时仍有健存者,可以读到清末署四川成绵道周善培、户部主事余节高,光绪甲辰科榜眼商衍鎏、进士邢端,清末举人冒广生、沈钧儒等,都是与菊老共同经历清末二十年剧变的旧友。菊老自壬辰登第,在官六年,据他1950年自填简历述官守有:“光绪十八年壬辰官翰林院,改刑部主事,充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戊戌政变革职。”清人仕宦,以初授翰林院庶吉士者最为显途,殆属朝廷重点培养之人才。菊老后复参与对外交涉,接受西学,眼界大开,菊老是徐致靖向光绪推荐变法五人之一。他屡上条陈,亟言变法。变法失败,偶得保全,但得到“革职永不叙用”的处分。许多寿辞讲到菊老的这段经历,说他是戊戌党人碑之最后幸存者,若鲁灵光殿巍然独存,都是对他这段经历的感喟。

 

菊老曾自述在西后复垂帘后,他怕缇骑临门,惊动母亲,因而每天仍进署,早到晚退,半月后方得处分。母亲告他:“儿啊,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轻。”他捧母手而泣,由此开始人生新的历程。戊戌次年,他入南洋公学为译书院院长,又创办特班,培养了李叔同、邵力子、谢无量等人。接触西学更多。1902年初,他应商务印书馆创办人夏瑞芳之邀,加入商务,先在编译所。清季曾有机会重返官场,他也拒绝了。至1916年主政商务,直到1959年离世,在商务凡五十七年。

 

菊老在商务,从开启民智、扶助教育做起,大规模地组织编写具有现代意识、科学结构的教科书,从儿童教育入手,由简入繁,循序渐进,如《最新初等小学国文教材》发行量达全国五分之四,再续编从童蒙到大学的全套教科书。再就是积极提倡科学文化,努力介绍西学,编译西方学术名著和欧美小说,出版新式辞书《辞源》,出版大批普及性的学术刊物,皆做得有声有色,风起云涌。

 

曾有人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镇有二,一是《新青年》杂志,二是商务印书馆,可以说恰如其分。许多新文学关键人物都曾有在商务任职的经历,即缘于此。从《纪念册》可以读到,沈雁冰1916年曾任职于商务英文部,周建人1921年任职《东方杂志》部,胡愈之1914年入馆为实习生,陈叔通1915年入馆主持总务处,章锡琛1912年后先后编辑《东方杂志》《妇女杂志》,叶圣陶1923年入国文部,蒋维乔1902年入国文部编教科书,郑振铎1921年入馆先编《儿童杂志》后编《小说月刊》,瞿宣颖1921年供职于编译所交通科,顾颉刚1922年任史地部编辑,顾廷龙1939年主持合众图书馆。这些文化名人各自人生道路和成就领域不同,商务的经历都是他们人生经历中重要的一节。就得人之盛来说,商务绝不逊色于那时的任何一所大学。

 

另一方面,菊老以更多的精力积极守护文化,遵循传统,做了大量具体而微的工作,标帜著作则为《四部丛刊》的印行与百衲本《二十四史》之编刊。他的目标,是将最重要古籍的最佳善本,用最近真开朗的开本影印出来,让读书人有所依归。他的设想得到了近代江南最著名藏书家的支持。在《纪念册)中可看到嘉业堂主人刘承干、铁琴铜剑楼主人瞿凤起等人的贺词,他们当年都曾给以无私的支持。菊老当年的工作,有乾嘉正学的继承光大,绝非书商的随机取利。

 

对于菊老古籍校勘成就,著名古典文献学家,当时任教于复旦大学的王欣夫献诗六首,评价最见公议,录前四首于此。其一:“早岁声名满九州,晚来几见海横流。沧江一卧称天隐,手勘奇书已汗牛。”称寿翁历经世变,名满天下,而高隐闹市,唯以校勘古书遣日,手勘奇书之富,并世唯傅沅叔可以齐名,张、傅讨论古籍书信数百,早经刊布,久誉学林。其二:“仪征校记罗诸本,经籍跋文详简庄。何似留真百衲史,长悬学海两奇芒。”自注:“先生景印《二十四史》,校记稿盈数尺,实可媲美阮氏《十三经校勘记》。而《校史随笔》一编,择精语详,胜于仲鱼跋文。经史两巨著,如泰华之并峙,诚不朽盛业也。”认为阮元校刊十三经足以代表清人校经之最高成就,菊老校勘并勘布百衲本《二十四史》,足可代表民初以来校史的最高水平,足与阮书并悬不朽。菊老校勘记手稿,商务近二十年已经全部印出,皆其手写亲定,逐字定夺,一笔不苟。其三:“行格异同避讳字,由来此外鉴裁稀。若非朱子台州劾,谁识梓人表蒋辉。”自注:“自来鉴别宋刻书,未有详及刻工姓名者,先生实创为之,所编《涵芬楼烬余书录》《宝礼堂宋本书录》,均详着之,大有助于考订之资。”因菊老所编两种善本书录,特别表彰他对宋版书刻工姓名之重视,认为指示可靠之内证。其四:“乡邦文献尊檇李,家世收藏溯涉园。宁止衣冠梦中拜,千秋学术有渊源。”自注:“先生搜罗乡邦文献及先世旧藏甚富,编为《海盐张氏涉园藏书目录》,可以嘉兴艺文志视之。”此表彰菊老整理乡邦及家氏文献之成就。菊老为浙江海盐人,始祖推为宋理学家张九成,元张雨以文学显,明初迁海盐闻琴里,入清而文名更盛,九世皆有著作传世,至菊老而得名满寰区。菊老在商务取得经济积累后,更利用丰厚的财力,广泛搜辑南北散出的善本,开书馆自建书库的先声。其后陆续印《国学基本丛书》《丛书集成初编》《续古逸丛书》等大型丛书,虽定位不同,但保存文化、普及学术之目标则始终不变。

 

所有寿词中,文学书法皆可臻绝者,为王蘧常所作五十韵献寿长诗,章草恭书,叙菊老一生成就与家世交谊。王与菊老为嘉兴大同乡,其父且与菊老皆为甲申(1884)乡试同年,后流落到沪,承菊老照拂,后代唐文治主政无锡国专,更为二老友谊之证人。长诗中最重要的内容,一是述其父王甲荣对菊老的评价,认为如剑在匣,“寒芒虽深韬,犹能一闪烁”,并述及菊老所受母教:“贾陆非所喜,母教在止足。曾拜太夫人,深语移晷刻。他日话惊弦,回首尚哽咽。”说曾见张母之印象,菊老受母教而知止足,晚年述及母恩,尚为之呜咽。又说汪伪时期二老连手守护学校独立:“迨日暮倒行,郊移及太学。丈又奋然起,陈欧事可怵。联名唐夫子,一书拨鸩毒。终得如所愿,亲见乾坤斡。”二老虽皆困守孤岛,但始终不降志,不附逆,珍惜名节,照顾孤弱,在力所能及间做了大量努力。

 

庆寿人群中,以两批人物为最多,一是中央及上海文史馆馆员。菊老长期担任上海文史馆馆长,备受爱戴,各馆员中自多书画名家,诗文耆旧,故所作各怀妙艺,各臻佳境。另一部分是商务同仁,大多与菊老共事数十年,早蒙煦育,各尽职守,他们既是菊老平生事业的参与者,更能从各自具体的接触,细节的感受,写出寿翁人格之伟大。这里仅录两位普通职员的回忆。张屏翰就职于商务成都分馆,朱景张任总务处分庄科科长,他们一起回忆了四件小事。一是清末上班,早晚乘马车,如远出晚归则多乘电车,问何不乘马车,菊老答“恐马力过于疲劳,有伤马体”,真蔼然仁者之言。二是曾亲到码头迎候梁启超,人问梁为后辈,可不必亲迎,菊老答:“我为商务印书馆多得几部好书稿,为中国文化多出几部好书”,并非斤斤于师叔之尊。三云曾同登峨眉,午后至中峰寺即返,同人诧异远道而来,何遽归返,菊老答“我们要留有余地,何必登峰造极”。四云曾孤身到乌尤寺看老友,拒绝陪从,多年后方知他与老友游寺,多行跪拜,恐同人惊诧,故拒绝同行,以见他笃于友道,坚守分际。

 

《纪念册》最后,是寿翁亲书答辞:“余九十初度,远道朋辈各以文字相贶,深感盛意,谨口占一绝,聊表谢忱:正叹年华逐逝波,颁来美意故人多。愧无佳句还相答,聊作琼瑶远拜嘉。”末句出韵,估计因方音而然。

 

人生百年,生日仅是区隔的一瞬,汉晋尚不甚看重。唐玄宗立千秋节,渐次普及,至南宋而祝寿风大盛,清季民初尤盛,传留有大量颂寿集,亦足觇一时风气,存盛德世情。菊老九十庆寿,虽由商务同仁发起,事实上并未有聚集,但参与者人数之多,层级之高,代表性之广,真可视为传统文人的最后一次雅集。其后风波迭起,老成凋零,这样的雅集再也不可能有了。《纪念册》之印行,所以尤觉珍贵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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