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人茶话】顾颉刚的一首白话诗和新文化运动

2017-11-13信息快讯网

1919年2月,顾颉刚在《新潮》第一卷第二号发表白话诗《悼亡妻》(发表时署名“顾诚吾”,主要怕家人发觉,引起纠纷):

 

 

自你殁后,伊郁凄凉,填胸满意!

 

不解我处顺境的时候,为什么爱听哀情的戏?

 

那《十万金》中,翠莲自缢未殊,对着两儿,千回百转,不忍舍弃;

 

说道:“我死之后,一个在前厅叫着爹爹,爹爹有事不能顾及;一个在后园哭着妈妈,可痛你妈妈早已死去。”

 

我听了这一句,屡屡下泪。

 

可怪这些话头,如今竟作成谶语,我真到了这般境地!

 

我看着两儿依恋我的态度,实教我无心作诗。

 

长女初在识字,识到“父”“母”,知道他“母”寄顿殡房里。

 

次女方才学话,会说得那“爹爹”“妈妈”,顾盼自喜。

 

我对他说:“你叫妈妈已迟,可怜你的妈妈,已无从叫起。”

 

他瞪目不懂,犹是叫声不住!

 

 

自你殁后,媒人来了数十起:

 

不是东家知算能书,便是西家貌美娴家事。

 

闹得我意绪沈昏,苦无从遣止。

 

老人责望,总是“有妇侍高堂;有子延宗系。”

 

家庭养育,恩情高厚,我何忍别异?

 

又旁无兄弟,下无男子,我何能径情率意?

 

从前的早婚,和将来的续弦,都似一工人,为东家服务;我亦拼做工人,不敢说自由意趣。

 

但可怜我在你病榻旁边,重重申誓,而今何似?

 

我不敢问你,我到底是有情无义?

 

我愿你将入殓时睁睁的双眼,且安心的合闭。

 

我总信黄泉有路,待相会那年,把此情细理。

 

顾颉刚诗中所悼亡妻是1918年8月去世的吴徵兰,该诗后收入2011年中华书局出版的《顾颉刚全集》。全集所用底本注明来自《新潮》,但差异颇大。核对原刊与《顾颉刚全集》,标点符号对不上有四处,字句对不上有八处。最关键是笔者所查的《新潮》,其底本版权页写明“民国八年二月一日初版发行 四月一日再版发行 编辑者北京大学新潮社”,末尾并无“我愿你将入殓时睁睁的双眼,且安心的合闭。我总信黄泉有路,待相会那年,把此情细理”两句,不知是否系《顾颉刚全集》编者用手稿编入,或是另有所本。

 

若是细读这首诗,发现意涵颇不简单。此诗以第二人称“你”起头,便于直抒胸臆,“我”的万斛愁绪对着这样一个“你”倾诉。诗中将这种倾诉对话放置于多人称的交织中,既有你,也有长女、次女、他、老人等角色,显得层次感分明,且还有唱腔感。诗的结尾处作者问道:“我不敢问你,我到底是有情无义?”颇似戏台上一个人的独角戏,既是困惑的独白,又好似对着台下观众倾诉他的哀伤与忧思,仿佛有一种现场感。诗中多处的问号与感叹号,既是理性的打量与情感的翻涌,亦是全诗韵脚之所在。顾颉刚的这首诗可以说是新旧融合的典型作品,既呈现出传统说唱艺术的特色,更呼应新文化时期的新诗潮流,表达现代人的情感两难,同时呼吁对女性的尊重。

 

对于顾颉刚而言,这首叙事诗同时也表达了没有独立自主的“我”的意思。假设全集编者真另有所本而我们又不及见的话,则“东家”在《新潮》上发表时变成“家中”,就文意而言情感与批判味道就淡了许多。“工人”与“东家”对举,突出旧式家庭无恩义无情感的一面,原刊的“家中”则显出作者心中的胆怯,不敢太过张扬挞伐,这相当能表现顾颉刚这一代新知识人在新思潮的鼓吹下,既想着要前进一些,又怕家庭责难,因此留点余地的小退却。因为作为小辈的顾颉刚不得不听从家里的安排,丝毫无商量余地,只能拼做“工人”,不敢说自由意志。

 

如果从新文化的大语境来打量这首诗,与此诗息息相关的是顾颉刚在《新潮》发表的长文《对于旧家庭的感想》。该文对旧式家庭中的种种现象予以深入揭露,其文气之酣畅淋漓,其说理之透辟三分,在新文化的语脉中似不多见。顾颉刚寻出旧家庭压抑个性的三大主义:一是名分主义,二是习俗主义,三是运命主义(运命主义因为顾颉刚文章没有写完所以没有谈到——笔者注)。这三条法则是宰制与维护中国旧式家庭的“大经大法”。其中名分主义误人不浅。顾颉刚所谓的“名分”指家庭中人虽没有爱情,但要葆有“最挚的爱情的形式”来装扮,这样使得外人看来亲密融洽,以博得好名声。实不知,落到最后就是虚伪、世故、冷漠。顾颉刚指出这种体系里,最受苦者莫过于女子。女子所受的苦楚顾颉刚总结为海无其深,天无其广。他用排比的手法形容这种惨苦:“我常临寝存想,这一天内:各个家庭中抱了愠怒的有多少人,想来总有数千万;破口相骂的有多少人,想来总有数百万;受气得病的有多少人,想来总有数十万;得病而于今天死的有多少人,想来也有数千;受气自杀的有多少人,想来也有数千。”这篇长文的意思实际是上述诗作意思的深化。顾颉刚揭示“东家”对女子的压榨比男子要深重得多。

 

顾颉刚早年娶妻吴徵兰,吴不幸染病早逝,三代单传的顾家希望顾颉刚再娶,生一男孩。从顾颉刚丧偶到与之后的妻子殷履安定姻,时间是1918年8月1日到1919年1月10日。在一百六十余日内,平均四天相亲一次。顾颉刚解释这种情况的出现既是长辈的督促,又受媒人的逼迫,尤其是媒人,顾颉刚将其比作“掮客”,只为钱财,一张利口颠倒是非,淆乱乾坤,“来的媒人,真像货物的掮客:辞了他一家,他便再说出一家;今天说了一家,明天又来说两家;不到定亲,真教你烦得头昏脑乱”,顾颉刚因此觉得家庭就是“工场”。由此前后语境的关联与分析,顾颉刚的这首白话诗实在有太深的实感与体悟,将自己的亲历实感写入诗文,为新思潮的催动与潜移默化进献了一份鲜活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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