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一明一灭一尺间

2018-01-31信息快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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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和煦的阳光试探着透过薄薄的樟子纸,照在下粗上细的褐色陶罐上。罐中斜插着的白色山茶花,柔弱而坚决地向着阳光,在矮桌上轻盈地投下一个蝴蝶似的影子。光束中依稀可见细小的尘埃微粒,透过这些微小尘埃,我们仿佛看到京都温柔又倔强的剪影。

“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这是立花北枝最为著名的一首俳句。转瞬即逝的光芒传达出的是一种幽深的禅意,也是独属日本的“空寂之美”。尽管现在的日本被动漫、JK制服和摇滚充斥,日本人对美的追求却从未停止,而这种清幽与深沉的意境依然值得我们探索和体味。因此,赴日的第一站,我们选择了京都,领略这座古老的城市具有怎样跌宕的命运和独特的魅力,又是如何在现代节奏中将传统色彩重绽光芒。

坐在新干线上,窗外的景色飞闪而过,田野在秋阳下熠熠生辉,隔着窗户似乎都能闻到泥土的清香。金黄色的尽头是连绵起伏的山脉,我们正逆着芥川龙之介《山药粥》中利仁与五品疾驰的路径向京都靠近。小说中五品只为了“饱饮山药粥”这个微小的愿望,竟在寒冬时节骑马近一百公里。

到达京都车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湛蓝天空下的京都塔。向北步行六七分钟,便到达了东本愿寺,寺中最负盛名的莫过于涉成园。这个因陶渊明一句“园日涉以成趣”而得名的园子由德川幕府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所赠、园林艺术家石川丈山设计建成,占地约四万六千平方米,足见德川幕府时期的辉煌。城市中心这样一片广阔幽静的园林,是体会“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的好去处。涉成园四季皆景,而现在,深秋的红叶正与尚存的橙黄橘绿拼凑出错落有致的美景,枝头上洒满了柔滑的阳光。日本古典文学的高峰《源氏物语》前两卷的主人公光源氏的原型源融,便是修建涉成园之人。

红叶毫不犹豫地砸进木制小桥下的池水中,水面轻轻荡起了波纹。走过小桥登上木廊,近处红绿相杂,远处碧空白塔。我们仿佛看到相貌俊美、性格柔弱的光源氏与众多姬妾畅游园中,又仿佛听到深宫中那些美丽女人哀怨的啜泣。身为皇子的光源氏也好,为爱痴狂的姬妾们也好,他们的命运从来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事实上,这种悲哀并非古人独有。在芥川龙之介笔下,失去信念的家将、坚守理想却被人轻蔑利用的良秀、努力向送行亲人抛去橘子的农村女孩、为了自己异于常人的大鼻子而费尽心力的内供……人世难住,枫树仿佛为人们的悲惨命运哭红了眼、哭碎了心,才有了这连绵不断的耀眼红海,和不时盘旋跌落的血色残蝶。

红色的鸟居绵延至稻荷山山顶,这里是京都的伏见稻荷大社。神社中供奉着保佑生意兴隆、五谷丰登的神明,因此不仅是游客,当地人也常来拜上一拜。神社的入口矗立着丰臣秀吉在1589年捐赠的巨大鸟居,其他大大小小的鸟居跟在后面,排列整齐,红黑交错,甚是好看。鸟居是用于区分神域与人类居住的世俗界的一种“结界”,而稻荷山的每一个山坡上都覆盖着数不清的红色鸟居,连成一个个不知通向何处的隧道。越向山顶越感到雾气缭绕,粗壮的冷杉低垂的青绿树枝在眼前忽远忽近。纵然不能在雾气中寻得通往小说中河童世界的入口,若是能偶遇一两只蹦跳的松鼠也可为此行增加几分乐趣。这样想着,便迈步向深处走去。古老褪色的暗红色牌坊和光鲜亮丽的橘红色牌坊密集地交织在一起,走在这神奇的红色微光里,恍惚中似乎一切都变得静谧而神圣。

走下稻荷山,对面东福寺黑色的屋顶与身后红色鸟居相比,更多了庄严与肃穆。13世纪,以南宋最大的禅寺杭州径山万寿寺为模本,日本人原样仿制建成了东福寺。这座矗立近千年的古刹中收藏着许多宝贵的雕塑、字画,每一座大殿都是珍贵的文化遗产,就连山口的东司(僧侣所用厕所)都是日本重要的文化财产。然而这些古玩字画和历史建筑,在多数人眼中可能大同小异,根本欣赏不出什么高低。相比之下,东福寺的枯山水庭园所蕴含的审美情趣虽然与中国大相径庭,却更容易让人们有所感悟。

枯山水是一种日本独有的园林艺术。由于日本地形狭窄,很难形成高山大河,且难以像中国园林一样山水回廊兼具,使得日本在园林设计上更注重景观形式的象征和观者内心的感受。枯山水以石块象征山峦,以白沙象征湖海,用沙上的线条表示水纹,宛如一幅留白的山水画卷。因其无山无水,却寓意着千山万水,故而得名“枯山水”。发源于寺庙之中的枯山水是日本禅文化的象征,修整白沙上的细纹则是僧人每日重要的修行任务,他们在这种静默中感受激流险石、百川入海,感受这些无生命物体所带来的独特生命体验。

站在殿中向外看,隔扇散发着古朴的木香,这些深枣红色的隔扇像是一个个画框,把室外的景致隔成一段一段,又精心装裱起来。院落东北角矗立着一块巨石,巨石脚下的沙粒被僧人整理出整齐的纹路。清流从山间发源,途中遇到乱石阻挡激起波澜,但终究归于平静,汇入大海。高大的黑石、幽绿的苔藓、白色的细沙,这样一幅看似简单,却表现了高山大海、寓意着人生百态的景观在耀眼红叶的映衬下格外生动。通过减少外在的修饰和雕琢,最大限度地不惊扰这个世界,从而追求内心的无限饱满。这种外在“简”与内在“禅”的结合,是日本古典美学“侘寂”的内涵,也是日本文化一直在追寻和守护的“道”。

白川位于衹园花见小路的一端,路两旁保留了许多江户时代末期的茶屋,颇具古镇韵味。这条平凡的小路直至华灯初上才真正生动起来,把京都的深邃诠释得淋漓尽致。雨后青黑的石板路叫人不由想起郑愁予那句“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只不过我们这些过客来得恰是时候。路边小店屋内的暖黄灯光隐约透过竹帘照在枫树上,秋意就在红叶尖上挂着的雨滴间蔓延开来。推开一家店门,店内布置如同禅室,没有一丝华丽之处。抖落身上的寒意正坐席间,稍等十几分钟,怀石料理的第一道菜便端了上来。

“怀石料理”中的“怀石”一词原意为禅僧怀抱温石抵挡饥饿感,后来用此泛指追求食物原味精髓的清淡饭菜,以及质朴素简的茶道精神。忽略外在而强调内在的价值,这种理念与此前提到的侘寂精神完全吻合,这也是怀石料理在当代被称为“净心料理”的原因。怀石料理从提供听禅茶点开始,把贴近自然的同时享受人间美食这一点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食物的取材时间、保存方法、取材部位和制作手法都颇费心思。除此之外,各种装盛工具都是精致的陶制工艺品,朴素简约,弧线粗笨却温和,端在手上颇有厚重踏实之感。

开胃小菜装在三个花色不同的精致小碗中。左边一个正红色碗口上漆着绿色花纹,一块与碗底大小相合的扁方形艾草豆腐上点缀着几块新鲜的海胆黄。夹起海胆黄略蘸高汤后入口,顿觉鲜美至极。用艾草、芝麻和葛根做成的豆腐,配上芥菜、山葵,既美观又健康。中间小碗的明黄色碗口上可以看到浅绿花纹,碗中鲜脆爽口的瓜条上,盖着透亮的蛋黄。最右边的碗口呈深蓝色,上面的黄色花纹仿佛是巨龙游于夜空。碗中是用海带高汤炖煮的鱼干,海带与鱼干的味道完美融合,闻起来鲜香十足。

黑色船型长盘中垒着厚厚一层冰,冰上红白相间的三文鱼、深红色的金枪鱼、略微透亮的白色鲷鱼和樱粉的甜虾组成了一道细腻可口的刺身拼盘。紧接着,顶着六只小巧寿司的木盘、盛着浓味噌汤的黑底金漆圆碗、红色酱汁上躺着几片烤牛肉的白色长瓷盘,还有腾腾冒着热气的牛肉火锅陆续端上了桌。再配上一碗颗粒分明、水分刚好的米饭,足以让人忘记一切烦恼,只知道在升腾的热气里情不自禁地一次又一次伸出筷子。

饭后,不如移步茶室再喝上一碗浓茶。端坐在榻榻米上,两位妆容精致的舞妓缓缓上前,繁杂华丽的头饰随着步伐微微抖动。一人穿柠檬黄色和服,头上戴红白相间流苏小球,腰间佩红底白花长腰带;另一人穿粉白色和服,背后长长垂下的黑色带子上绣着几只硕大的金黄色蝴蝶。二人跪坐,缓慢又熟练地擦拭茶具、点茶、倒水、打散茶粉,再优雅地递到你面前。饮罢茶,与美丽可爱的年轻舞妓做一些小游戏,怎能不让人感叹美哉妙哉。

从店里出来,俯看静夜中蜿蜒昏暗的老石板路正沿着一大片密密层层的木檐折向楼台深处。两个舞妓撑着纸伞匆匆向远处走去,她们优美的身影、端庄的发髻和华美和服上精细的图案在暗夜里逐渐消失,可在脑海中却越发清晰。一个白天平淡无奇的寻常街巷,在黑夜中竟散发出这样淡雅、古老而神秘的光辉。这里如此寂静,让人觉得它似乎只能这样寂静,因为任何一抹现代性的躁动都会打破这份美。

夜有些深了。不知是席间的几盏清酒还是舞妓甜美的笑容,竟让人有了些许醉意。微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但又不至打哆嗦,只是被风所惊,再带着这股清爽的醉意细细体味京都更深层的韵味。

只短短一小段路就到了河边,清澈的河水在微风里泛起细小的波纹。岸边的店灯火通明,一个个光点连成线一直伸到天上,大大咧咧地把光洒进河里。黝黑的河水被染得五颜六色,像一幅别有深意的印象派作品。有人说鸭川边的黄砂土路是最起乡愁之处。不管来自何方,这种粗糙质朴的感觉都让人不禁想起家乡,又想起母亲操劳一生的手。换句话说,这条流淌了千年的河总让人不由自主想起过去。走在这条土路上,不由想象一个个旧时的精魂在这个清凉的秋夜信步而来,夏目漱石、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还有紫式部、松尾芭蕉——再古的人也一定在这条路上走过。

河水从过去流到现在,我不禁想到现在眼前这个充满魅力的古城,也曾经有过残破不堪的过去。芥川龙之介的处女作不正是以那样的过去为背景吗?《罗生门》里,那位走投无路的家将走过空流的河川、走过空无一人的街巷,倚靠在被乌鸦笼罩的城门下时,内心的真实想法究竟是什么? 当自己的生命面临威胁时,他选择了良知。而在听完老婆婆“以恶报恶”的说辞后,却立刻丢掉了自己的理智和善良,他的邪念、私欲、暴力喷薄而出,于是一把剥掉了老婆婆身上残破的衣服扬长而去。那情那景,似乎从书中走出来,随着河水漂到了我面前。

四周渐渐静了下来,河中的野鸭似乎是睡着了,一动不动,只是偶尔随着河水轻轻上下浮动。月光抚摸着这片古老的狭长土地,战火纷飞过后这个国家开始了迅猛的发展,仿佛一切灾难都只是场噩梦。鲁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开头一句“日本人生性既好斗又和善,既尚武又爱美,既蛮横又有礼,既顽固又能适应,既驯顺又恼怒于被人推来推去,既忠诚又背叛,既勇敢又怯懦,既保守又好新”,使许多人为之震撼。这样矛盾的民族性格背后的深层原因我们不得而知,只能借作家之笔略加揣度。在评论集《侏儒的话》中芥川龙之介将自己比作“只要能享受太平盛世就知足的侏儒”,尖锐指出“武器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军人的手段。正义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煽动家的巧舌如簧。”

风越发凉了,我站起身拍拍土,沿着河岸向宾馆走去。明天又有新的目的地,可今日的京都将会深深烙印于心。当太阳再次升起时,也许枫叶又红一些,北海道的雪会再深上几寸。

明月高悬,河水静谧。倒叫人不由想起松尾芭蕉的一首俳句:“迷蒙马背眠,月随残梦天边远,淡淡起茶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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