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知记遇:回忆与钱锺书先生的缘分
▲钱锺书先生塑像
钱锺书先生的大名,我自幼便听父亲衍文先生屡屡提起。在我的小学时代,父亲就给我读《围城》《写在人生边上》《人·兽·鬼》。在中学时代,又指导我读《谈艺录》,说这些都是不朽的巨著,不可不读。记得父亲还把《围城》推荐给他的朋友们,有人读了认为此书好是好,不足之处在于缺少正面人物,父亲听了大不以为然,就以果戈理的《死魂灵》也没有正面人物,却不失为伟大作品为之辩解。20余年后,在父亲与我合著的《文学的艺术》中,我们对《围城》与《谈艺录》作了不遗余力的推崇,其时,“《围城》热”和“钱学热”还远远没有兴起。
钱先生寄文助我张目
“读其书,想见其为人”,进而思与之通问,继之以拜访,这是读者崇拜作者时常见的心理,但我却丝毫未动过与钱公通信或结识的念头,这倒不是由于自己为人狷介,而是因为钱公才学之大有如天人,对并世名流尚鲜许可,何况天分学力皆大有欠缺的我呢?缘此自惭形秽,我仅以做一个远方的无名读者为满足。
但万万想不到,我登在《文史知识》1982年第一期上的一则短短的读书札记竟然引起了钱公的注意,得到了他的称许。这篇札记题为《“折断”新解》,是我应《文史知识》编者之约写的,为唐代诗人李贺《致酒行》中的一个词汇作了别解。当人们告诉我此事时,我还以为是以讹传讹呢。因为这篇短文未发表前,我曾给一位名教授看过,教授断言此文不必作;发表后我又收到一封读者来信,指责我在“胡说八道”。我的自信心早已被摧毁殆尽了,做梦也没想到能获得权威学者的肯定。可是,当1983年第二期的《文史知识》放到我的眼前时,我果真读到了钱公《说李贺〈致酒行〉“折断门前柳”》一文的“来稿附言”。钱公在“附言”中说:“刘永翔同志的《“折断”新解》精细准确,更使我感觉兴趣。我因中华书局要求,正改订旧作《谈艺录》,在新添的论释李贺诗的几节里,恰好有一段可为刘文帮腔助兴,特此钞送。”
先生不但肯定了我的见解,还寄文助我张目。我读了不由得激动万分。真正想不到人言目无余子的钱公居然对无名之辈如此宽容、如此奖饰,且还别具只眼,对一篇被人视作毫无价值的文章青眼有加,这对我真是莫大的鼓励。于是我鼓起勇气,冒昧地给钱公写了一封信,以表景仰和感激之情,并作了一番自我介绍。信是用骈文写的。由于心情激动,字里行间充满了强烈的情感。信末云:“翔自解庭趋,即承家训。读养新之录,已为私淑之门生;作稽古之编,自必折中于夫子。今也何期大笔,谬及微名。快胜鸾骖,欢形雀跃。拜华夏无双之士,可免先容;占乾元第二之爻,尚期后验。”《乾卦》九二的爻辞是“见龙在田,利见大人”,我用此典表达了想一见他老人家的愿望。
信刚一发出,心中却惴惴不安了:钱公笔扫千军,目空万古,对古人名作尚且掎摭诋诃,我这篇邯郸学步之文岂能入其法眼,倒还不如用大白话足以藏拙呢!思之不免后悔,但已嗟莫及了。
▲钱锺书复刘永翔书(1983)
想不到数天后就收到了钱公的复信。文字庄谐杂出,令人解颐。其中对我文字的评价使我松了一口气,对我的勉励更使我既感且愧。信中说:
忽奉损书,发函惊叹:樊南四六,不图复睹。属对之工,隶事之切,耆宿犹当敛手,何况君之侪辈!虽然,古货难卖,高曲寡和,操此术将安归乎?前偶见尊作小文,即知为文豹之斑、威凤之羽,窃自喜老眼无花也。
对于我信中所表达的倾慕之忱,他说:
来书奖饰溢量,读之愧悚。弟尝戏云“拜倒”有二义:向之拜倒,一也;拜之使倒,如《翻译名义集·众善行法篇》“槃那寐”条所记礼一拜后,道像生受不起,倒于地下,二也。一笑。
信中还对我提及的八股文起源问题作了解答。
父亲得知此事不禁欣慰之极,毕竟我受到了他最崇拜的大学问家的称许,兴奋之余,曾赋诗以记其事,末云:“誉儿莫笑王家癖,曾入梁溪巨眼来!”引为平生最得意之事。至于我,则自从辞章和治学之道蒙钱公齿及后,对自己从事文史研究的能力和方法有了自信,决心沿着既定的征途驽马十驾地走下去,不复为悠悠之口所动了。
回过头来一想,自父亲教我读钱著直至最终受知于钱公,这过程真像是一篇起伏照应的文字。如果用明清评点家的话来说,那便是“其中有草蛇灰线存焉”。而对于我这个像方鸿渐般被动型的人来说,这篇文字并非出于人工的刻意安排,而似乎是冥冥之中一枝大笔信手写成的,这也许只能归因于佛家所说的某种缘分吧!
因文字缘而“亲见如来”
我在致钱公书中所说的“占乾元第二之爻,尚期后验”之语,在两年后果真“应验”了。1985年,我有了到北京图书馆校书并至中华书局改稿的机会,北上京师,终于了却了自己的心愿。
抵京是在4月23日,入住的招待所恰巧是钱公的工作单位中国社科院开设的,我觉得这真是一个佳兆。接着,在工艺品商店给孩子挑选礼物时,我买了一个泥塑熊猫,以为是北京产品,回住所一看,底座上竟有“无锡制造”四字,熊猫是国宝,无锡则是钱公的家乡,虽然错买,我觉得这分明又是一个佳兆:这番肯定能见到钱公了!
我为什么如此迷信征兆呢?实在是因为钱公闭门谢客,一见不易。许多人曾慕名到访,均失望而归。我也是惴惴然唯恐吃闭门羹,偶拈旧俗,聊以自慰而已。
4月29日上午,我到车站去等开往三里河的公共汽车,鹄立站头,车却久候不至。后来方知这乃是高峰车,而高峰时间已过,白白浪费了一个多小时。我只得改乘地铁,又连换几辆公交车,“曲线”赶到了南沙沟。
叩响了钱宅的大门,竟是钱公亲自开的门。我自报了姓名,钱公问:“是华东师大的吗?”我说是的。钱公面露笑容,请我到书房去坐。没有吃闭门羹!他说他刚从单位回来,我又不由得暗暗庆幸等错了车,误对了时间,不然定然嗒然而返。
交谈中我问所欲问,闻所未闻。实际上也用不着我多问,钱公谈兴自浓,滔滔滚滚,只须做一个安静的听众便可。回招待所后,我兴奋得夜不能寐,枕上吟成七绝六首,记的是拜访钱府时印象最为深刻之事,次日便寄给钱公。为了叙述方便起见,下面即以这六首诗为线索重温一下当时的情景:
对于我的擅入钱府,我写道:
几同排闼入玄亭,端恃先生旧眼青。太史漫惊天象异,客星今日犯文星!
上干天象当然是夸张的,但能见到一位其著作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学者,对我来说,其重要性实不啻过之。
钱公不喜藏书,书房中没有满室图书的景象。他告诉我,家中除了子泉先生留下来的一些书籍外,其余皆是别人的赠书。他说:“我不买书,因为我怕搬家。”我不由得奇怪,问:“您还要搬家吗?”他笑着说:“不搬了,不搬了。”我听了总觉得因怕搬家时累赘而不买书不是真正的理由。后来我听说钱公回答别人为什么不买书之问时,用的却是袁枚《黄生借书说》中的说法:“书非借不能读也。”我觉得这才庶几近理,搬家之说当是信手拈来、信口而说的。直到我最近迁新居时,才领悟到钱公所说实是至理,近万册图书的包扎、搬运、整理、上架,花了我多少工夫啊!此是后话。当时我心中虽有疑惑,但对钱公家少藏书而胸罗万卷却万分钦佩。对此,我写道:
上下纵横出不穷,直令万国伏儒风。人疑邺架排霄汉,亲见方知贮腹中。
我问钱公现在带不带研究生,他干脆地回答:“不带。研究生不是害你的,就是借你的名字卖野人头的。”我当时以为钱公是因为曾经目击身经学生斗老师之事伤透了心,故为此说的,因此在诗中写道:
道大犹惊射羿弓,皋比无意煦春风。但将著述留天地,百世仍笼绛帐中。
末二句谓钱公专心著述,其教化的广大远非仅仅培养几个研究生所能比拟。但前面两句说来惭愧,实际上是小之乎视钱公了,后来我在《谈艺录》补订本中读到:“尊闻护法之弟子亦足为乃师声名之累玷,殃及咎归焉。”“弟子之青出者背其师,而弟子之墨守者累其师。”“至若逄蒙射羿,等诸自郐可矣。”读后方悟先生深意所在。
钱公想送我一本《围城》留念,我说此书我已有了。他说:“总该送你一些东西留个纪念吧。”我说,我父亲和我都非常喜欢他的书法,能不能给我写一张字。钱公欣然同意,到书桌前找出一本用毛边纸订的诗集,选出一首《暑夜》,当即铺纸挥毫。至题款时,他说:“我不喜欢写人的大名,你有字号吗?”我说字寂潮,他就照此写了。写毕,他站起来给我解释诗意,说某句用杜诗、某句用韩诗。显然,他作诗是喜爱用典的,这与他在《宋诗选注》及《管锥编》论钟嵘一节中所表达的观点正好相反,矛盾之现,必有其故。我想,钱公曾说过:“把古典成语铺张排比虽然不是中国旧诗先天不足而带来的胎里病,但从它的历史看来,可以说是它后天失调而经常发作的老毛病。”既是旧诗痼疾,索性因病成妍,亦不失为作诗一法。“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不知是否道出了钱公未言之意。对于先生以法书相赠,我写道:
寒家父子一羞囊,共爱鸿文购万方。何幸得蒙颁墨妙,南归好设宝钱堂。
后来我得知,这首《暑夜》,除了我以外,钱公还写赠给郑朝宗、陆文虎师弟及《围城》的日译者中岛长文夫妇,故此诗是其得意之作无疑。诗载《槐聚诗存》,兹不录。
最有趣的莫过于临别之时了。先生突然问我:“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我知道,这是钟会去见嵇康时嵇康问钟会的一句话。若照抄钟会原话“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来作答,岂但拾人牙慧,不是还自比陷害嵇康的钟会了吗?因此我笑而不答。在诗中我则对钱公之问表示了不解:
雄谭真足副雄文,惊睹天人在五雲。唯讶临分如叔夜,问侬何见复何闻。
也许钱公此问另有微意,自愧钝根,未能领悟。
我觉得,此番没有见到杨绛先生是我最大的遗憾,对此,我又写道:
此去淞江复守株,犹馀恨事在燕都。山荆爱读春泥集,未代渠侬拜大家。
直到杨先生去世,我与她老人家终是缘悭一面,只是在打电话问候钱公病情时听到过她那温文尔雅的声音。
回到上海后,我收到了钱公的复信:
承拨冗枉过,殊快老怀。足下温克醇厚,少年而能藏锋匿采,真学养兼深者。河南程子所谓蕴辉之玉,远胜于莹澈之水晶也。顷奉惠赐佳什,明知为刻划无盐,亦复闻谀而顿忘己丑,对镜自许,将与东施辈同成笑柄,然则累我又即足下矣。一笑。
钱公在此信中谈了他对我的印象,这个印象大概是由于我赋性木讷、交谈时言不达意造成的。珷玞似玉,得此不虞之誉,实在惭愧。
▲钱锺书赠《七缀集》封面及题签
也许是认为“孺子可教”吧,后来钱公还把他新出的大著《七缀集》寄赠给我。我大喜过望,曾赋诗四章,以表感谢。诗云:
剸鲸巨刃倚天扬,淬砺重加激电光。欲向魁杓瞻紫气,人间相射有文章。
疏凿穿通百代穷,文光高烛海西东。能令碧眼尊华夏,除却长城便数公!
曾到都门作客来,儒林坛坫各崔嵬。此腰岂为诸公折,只拜梁溪盖代才!
移家无分住京华,悬却门前问字车。日坐风檐观学海,可容千里作侯芭?
人们对于自己崇拜的历史上的英雄豪杰、学者文豪,往往会生“恨不同时”之感,而我则不但和自己最钦佩的大学问家生活在同一时代,而且能因文字缘而“亲见如来”,面聆教诲,更蒙赐赠著述,不致为仅仅“如是我闻”而深感不足,这实在是我今生最大的幸运。尽管此生历尽坎坷,灾殃叠遇,但此事足以使我不生“我生不辰”之叹。老之已至,万事善忘,唯有此事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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