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堂直击丨傅杰：精读《论语》，救出被灰尘掩埋的真孔子

作为1992年起在华东师大跟随王元化先生治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关门弟子，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傅杰教授研究专长是中国语言学史和中国学术史。但在并不熟悉他专业的常人看来，傅杰是讲解《论语》的权威，不仅因为他从杭州大学开始讲论语，在复旦中文系进博士后流动站起又上了近20年的必修课《论语精读》，而且今年他在音频平台喜马拉雅上开设150节收费的《傅杰讲论语》。

进入4月，他的论语标签又抹上重彩。2日在上海师范大学“光启学术”推出的《传统文化与现代社会》通识课程做《分辨真假孔子》的演讲；上周末的14日下午，受邀入驻吴中路著名的爱琴海购物公园里的“光的空间新华书店”，为书城杂志承办的“新华·知本读书会”讲解“漫谈《论语百句》”，让喜好古典文化的上海听众大过其瘾。后一个讲座围绕书讲述了读《论语》的多种路径，前一个讲座则提醒学子，认识孔子、解读《论语》，我们首先要把被灰尘掩埋的孔子救出来，要分辨真假孔子。

▲在“光的空间新华书店”，傅杰应邀讲解《论语百句》一书

中文系学生学《论语》，必须背出八成才能过关

《论语》全篇不足一万六千字的篇目，却对中国文化产生了绝对举足轻重的影响。作为复旦中文系唯一教授《论语精读》必修课的老师，傅杰要求学生全文背诵《论语》。17年中，复旦中文系的本科生都知道，背出了80%才能做出年终考试占据50%的填空题，而且每个角落“全覆盖”，如果只背得出50%，那这门课只能挂科。傅杰在颇为时尚的“光的空间新华书店”现场自嘲：不知结下了多少血泪仇，但最终还是感谢我的居多。早在杭州大学读硕士时，他给学生上“训诂学”，就要求学生通读《论语》和《孟子》，以此来活用训诂学方法。最后，学生们极为感恩和自豪——不仅学了训诂理论，还牢记了古籍经典。《论语》之所以重要，达到了需要全文背诵的地步，在傅杰看来主要有几个方面的原因。

首先，这是由《论语》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决定的。中国文化可以说由儒道佛三家组成，其中儒家文化占有绝对主干的地位。儒家文化的基础是十三经，在十三经中《论语》以记录孔子的行为为主要内容，以最高的可信度成为十三经中地位最高的经典。南宋时期，朱熹将《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合为四书，并加以注解，更奠定了《论语》的经典地位。

其次，《论语》是中国文人的必修书目。傅杰解释说，在古代中国入小学的必读经典只有两部：《孝经》与《论语》。学完这两部之后，才可以对五经进行选修。因此，中国古代读书人可能有不太懂礼经的，可以有完全不懂易经的，但绝对没有不懂论语的读书人。到了元代以后，尤其是明清科举考试考八股文，作为皇帝选拔官员的主要途径，科举考试的考题范围和答题思路，都以《四书集注》为标准。因此中国古代读书人，一定先把《论语》背得滚瓜乱熟。因而《论语》也成为了影响一国执政者的思想理念与思维方式的一本书。

第三，《论语》是文化基础，融入了基础语言。美国最杰出的女汉学家、华盛顿大学教授伊佩霞（P. B. Ebrey）在她的著作《剑桥插图中国史》中的话，“《论语》为中国的社会、政治和伦理的主要思想提供了基础。它成为后世的圣书，要求学生必须背诵，因此它的很多段落成为格言，甚至没有文化的农民也会不知不觉地引用。”傅杰说，人们耳熟能详的语句很大一部分出自《论语》，如见义勇为、无为而治、欲速则不达、四海之内皆兄弟等等。熟读论语，才能对中国传统文化作品有更好的理解，甚至能更好地理解中国古人插科打诨的行酒令。

▲美国最杰出的女汉学家、华盛顿大学教授伊佩霞（P. B. Ebrey）的著作《剑桥插图中国史》

《论语》中的孔子是真孔子，是“历史的孔子”

要求学生全文背诵《论语》，但是傅杰却不要求学生膜拜孔子，无需把孔子当做人生偶像，也无需把《论语》当做是人生指南。然而，赞同或者批判孔子的思想必须建立在对《论语》本身的解读上，这就要区分真的孔子和假的孔子，也就是“历史的孔子”和“孔子的历史”。傅杰认为，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家学说变成了主流的意识形态，而主流的意识形态历来是为政治、为统治服务的，所以后来根据各个时代的不同需要，不断与时俱进地往上面添点儿东西，于是在“历史的孔子”之外，又相对独立地发展出来一个“孔子的历史”，也就是在真孔子之外又发展出来了一个假孔子。那么，哪一个是真孔子？傅杰认为，《论语》中记录的孔子才是真的孔子，才是“历史的孔子”。相比较而言，《论语》是记录孔子生平和思想的最可信的材料。

面对真假孔子，傅杰认为我们必须要救出孔子。正是因为在中国，假孔子的历史太久远产生了极大的副作用。所以到了五四时期，我们那些杰出启蒙思想家们，如陈独秀、李大钊，或者倡导或者参与了“打倒孔家店”的运动，但既是中国共产党早期领袖又是北京大学名教授的李大钊明确说：“我们要打倒的是以孔家店为总符号的一切跟现代科学、现代民主相违背的内容，而不是要打倒孔子本身。”当时中国的大哲学家张申府就提出发人深省的口号，“打倒孔家店，救出孔夫子。”孔夫子被孔家店的各种厚厚的灰尘给遮蔽了，所以只有打倒孔家店，才能救出孔夫子。正因为这样的发展沿革，在爱琴海购物公园的书店里，有听众提问，为何历史上对孔子存在争议。傅杰既做了事实的回答，也指引了大家如何读《论语》。

▲爱琴海购物公园内七楼的新华书店，别具一格，二楼是美术馆的唯一出口

真假孔子之君臣关系之辩

在光启讲座中，傅杰就孔孟之道中关于君臣关系的解读，分辨了真假孔子。傅杰说，今天我们说孔孟之道，常说这是为旧时代专制统治服务的学说，这没有问题，孔孟之道在历史上肯定起到了维护专制统治的作用，否则它也不可能成为主流的意识形态，但是我们现在经常把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一句名言，也算在孔孟之道当中，这就是：“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就是一个“孔子的历史”的内容，而不是“历史的孔子”的真义。真孔子没有提倡过绝对的君权。

在《论语·八佾》中，鲁定公问孔子，理想的君臣关系应当是怎样的，孔子回答：“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意思是，臣子在为君主做事的时候，应该尽忠、尽责。但反过来，君主在指使臣下的时候，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而是言行要符合“礼”。以孔子赞成的齐相晏婴的故事，傅杰再次论证了孔子理想中的君臣关系。

《晏子春秋》中记载了齐相晏婴的故事。有一年冬天，齐景公跟晏婴在一起讨论国事，天太冷了，齐景公就对晏婴提个要求，说：“你帮我拿碗热汤端过来。”晏婴当场拒绝，说：“我不是给你端热汤的臣子。”过了会儿齐景公更冷了，再对晏婴提个要求，说：“你帮我拿件皮袍拿过来。”晏婴再次拒绝，说：“我不是给你拿皮袍的臣子。”齐景公非常生气，说：“那你以为你是干什么的臣子呢？”晏婴说：“我是社稷之臣。”君使臣要以礼，如果不符合礼，端一碗热汤，拿一件皮袍都不行，更不要说为所欲为的杀戮了。

▲4月2日，傅杰受邀在上海师范大学“光启讲座”做“真假孔子”演讲

孔子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意思是，不同角色的人要承担不同的责任。同样的，孟子也在君臣关系的论述中也做如此强调。孟子认为：“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傅杰在解读《孟子》时，认为孟子要求君主要实行仁政。如果君主不实行仁政，孟子提供了三条道路。第一出国，第二联合起来换国君，第三则是弑君。但在孟子看来，暴君天然地失去了君主的资格，不再是君主，而是“一夫”、“独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傅杰认为，真孔子肯定给假孔子提供了一定的基础，但历史上却有很多诸如“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之类的内容，这些内容不能由真孔子来负责。

如何读懂《论语》，不宜用一般学术逻辑

在分辨真假孔子上，还有一大难点。傅杰认为这来源于《论语》一书本身。《论语》是由孔子的学生所记录下的孔子的言行，但是它没有具体语境。由于是不同学生的记录，因此《论语》在编排上，有些地方似乎有整理的痕迹，但也有相同的内容出现在不同章节的情况。一方面《论语》中的语句都没有具体的语言环境。以对答的形式呈现出来。因为古文一字多义，缺少具体语言环境就会引发歧义；另一方面，孔子作为教育家，他在教育过程中是因人而异、因材施教的。针对相同问题，孔子却会给不同的人作出不同的答案。比如“仁”的回答，时大时小，现场有人提问时，傅杰自嘲：我在喜马拉雅节目里，讲了十多分钟仁，但觉得并没有讲清楚。因此，傅杰认为在阅读《论语》时，不能用一般学术逻辑要求孔子，因为孔子写的不是一篇完整论文。也不能用矛盾律来衡量孔子。

▲“光启讲座”受到上师大奉贤校区学生的欢迎，图为在“真假孔子”讲座中，学生积极提问

例如，孔子的学生认为，孔子关注的是社会秩序重建、人类道德提升，人死后的世界并不是孔子所讨论的重点。因而在《论语·述而》记录到，“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傅杰说，翻阅《论语》可以发现，其中孔子也有对力、神的论述。但两者之间并不互相冲突。孔子对一个学生的讲述并不能直接否定另一个学生在其他场合中的记录。日本学者曾对“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中将“易”理解为《易经》加以反驳，原因在于因为孔子曾说不语怪力乱神，而《周易》正是一本占筮书。但这样基于逻辑关系的理解显然有悖于实际。

《论语》中也常有一些矛盾的语句。例如孔子即说“仁者不惧”，又说“临事而惧”。这与对话展开的对象和具体情况有关。临事而惧的说话对象是孔子的学生子路。子路好勇力，是张飞、李逵式的人物。因此，孔子在教育子路时，要求他改善鲁莽的行为，提出临事而惧。可见，用一般矛盾律难以理解《论语》。

理解《论语》的多种途径，微至生活巨至政治

在“新华·知本读书会”上，傅杰以2007年就初版，至今已在海内外有十次再版历史的《论语百句》为蓝本，为听众们开辟了另一条解读路向。他回忆当年复旦出版社社长贺圣遂颇具睿智地请他、陈引驰、汪涌豪、徐洪兴四人一起借鉴《唐诗一百句》撰写《论语一百句》《庄子一百句》《老子一百句》等经典古籍。当时于丹解论语，掀开了被傅杰形容为的“《论语》产业”，他觉得有义务尽业内人士的责任。在绞尽脑汁后，他采取了“借力”的方式撰写《论语一百句》——以名人解读为入口，加上自己的点评，读来是一篇独立的小杂文。

▲傅杰2007年初版，至今已在海内外有十次再版历史的《论语百句》，他的有关《论语》解读的新书将在今年9月出版

傅杰以第56页谈恕道为例。原文是：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点题，恕道是你不愿别人损害你的利益，你就不要损害别人的利益，这是人的教养，也就是人的文化。接着他摘了周作人的论述：“人之异于禽者就只为由理智吧。因为他知道己之外有人，己亦在人中。于是有两种对外的态度：消极的是恕，积极的是仁。”这段之后，傅杰点题：异于动物的文化表征，那也就是人类共有的特征。于是，他摘引《摩诃婆罗多》《圣经·马太福音》《纳瓦维四十圣训集》中的表述。最后以蔡元培对孔子的引申为提升，傅杰在结尾处将之点评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实质在于权利平等。跟随着傅杰的引领，其中的转承启合，一气呵成，既解知识，又增智慧，况且是中外大家的精辟之言。

▲傅杰为听众所购的《论语百句》签名留念

在光启讲座的最后，傅杰用两句话作为全场的总结，他说，“作为有文化的中国大学生，应该认真读《论语》、认真了解孔子，因为这是中国文化的根。面对利用孔子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时，启蒙的、理智的大学生要提高警惕。”只有分辨真假孔子，才能更好的继承传统。而听完“新华·知本读书会”上的漫谈不再重版的《论语百句》，就会感到书中前人先贤的睿智解读不失为一种好的借鉴坐标。

作者：童毅影 李念

图：祁祺 沈逸舟

编辑：范菁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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