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劲
上初中时，我可以算是个业余的飙车党。其时不要说私家车，摩托车也鲜见，我所谓飞车，不过是飙自行车罢了。说业余，是因有很浓的即兴色彩，限于“因缘际会”的一时兴起。骑车本身就是桩令人兴奋的事，初中生很少有自己的专属自行车，偶或父母的车闲置，逮着了没事也要骑上街去。一人也可将车骑得飞快，不过那没劲，要与人较劲才有劲。你在街头时不时见到几个愣小子横冲直撞你追我赶的，那就是彼时的飙车党了。
最刺激者，莫过于和陌生人之间别苗头。比如晚上电影散场骑车回家，你原本也就是正常速度，这时有人从后面超过了你，你心里不忿，反超过去，如对方无反应，那是没有“恶意”的，也就罢了，要是他又追上来，顿时就会演为一场公路追逐赛。或许互看一眼，也许看也不看，更不谈什么“来将通名”之类，更不打话，使劲疯骑就是了。有时候是自己“惹事”，前面有人骑得蛮快，没来由的想比试，暗自发狠，定要在某个路口撵上去。不管是何种追逐，若是“赛程”较长，下了车便两腿僵硬如棍，步子都迈不开。有好几回，疯骑了一阵回头看看，后面没了人影，想是人家不是去一个方向，在哪个路口转了弯了。即兴的追逐赛因此半途而废，让人不爽。我还干过傻事，明明该转弯了，就为了见个分晓，硬是跟着较劲的人骑出去老远。
其实即便是顺道，这上面较劲本身也就够傻的，既不是为了健身，也无其它好处。但遇到那种情况，不由自主地便较上了劲。
小时勾当，想来可笑。没想到几十年后，已然年过半百了，忽然发现近来又有了类似的症状，不知道算不算是故态复萌。这一回是走路，也是在跟人暗中较劲，而且更带有“不宣而战”的性质:骑车追逐好歹对手就在眼前，具体生动，走路的较量却是“形而上”的，允称“看不见的战线”。这战线拉得很长，张三在哈尔滨走着，李四在北京走着，王五在三亚走着，还有在旧金山走着，新加坡走着，各走各的，即使在同一城市，也并未照面，却因微信朋友圈，又因下了同一款运动软件，居然就制造出关联性，而且每日打榜，谁谁谁走了多少步，都给记录在案。
我过去倒是喜欢运动的，只是人有惰性，十年前因故一年没打球，重回球场已然只有被人修理的份，兴趣大减，再要启动难上加难，遂再无锻炼一说。走路则在我看来运动含量太低，不配叫运动，而且太无聊。结果当周围的人已渐次接受人到中年的暗示，开始以健身为目的大走特走之时，我一直按兵不动。放暑假有一个星期，整整七天，我行走的最远距离是下楼取了两次快递。让人撺掇在手机上下个健身软件，纯属摆设。
事情的变化起于到韩国教书之后。有一天在南山首尔塔一带闲逛，迷路了，种种的周折不必说了，总之终于回到住地，腿都要走断了。微信却有提示，说有人赞了我，打开一看，说我“占领了封面”! 就是说，朋友圈中，那日我走路排第一。需知过去偶或张一眼记录，都是排在下游，几十人中常在二十名开外，真正“惨不忍睹”，看都懒得看，看了也无羞耻之心，好比学渣，对低分乃至零分早已麻木不仁。“占领封面”?——这简直如同搞赏识教育嘛。
事实证明，赏识教育是可以变成动力的，自此以后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觊觎“封面”宝座，“看不见的战线”遂拉开大幕。但是，想独占鳌头，难啊，留意了排行榜，我才发现熟人中有那么多暴走之徒，动辄万步。我于是安步当车，凡走得动处，便徒步，去战争纪念馆，地铁十几站的地，走着去，去超市，偏挑远的，就是路口等红绿灯过街，也会来回溜达几步，有时稍远，那边绿灯亮了，连忙窜回来，为的是增加步数。——这也未免太刻意了，大悖我顺其自然的原则。但是“人在江湖”，不得不然。这“江湖”，就是跟排行榜较上劲了。因悟不管身在什么样的江湖，恐怕多少都会有强迫症的倾向。
如此这般，一段时间得以稳居前列。人是不能有地位的，有了便本能地要保住它，虽然不是什么“既得利益”。惦着排行榜，这下每天非大走特走不可了。至于更上层楼，却是可望不可即。有一天，又是因为迷路，走了两万步出头(因悟在不经意间创纪录，往往是迷了路，同样的步数，焦虑之中，走“冤枉路”要比寻常暴走更容易达到)，满以为稳操胜券了，晚上八点钟看时，果不其然。正暗自得意，十点多却发现前面多了两位，居然都在两万五以上。这是什么概念?十几公里呀! 朋友圈中虽无老弱病残，但我自觉与我相比，大多是文弱之辈，他们怎么就那么能走?而且我身在异国，到处有新奇可看，他们在熟悉的城市一遍遍走老路，不觉乏味? 再者万步就得两个多小时，他们哪来的功夫?
“封面”拱身让出，好比当年骑车追逐让人超过，很不爽，也促使走路强迫症加剧，总憋着盘算明天要走得更远。同时也是虚荣心作祟吧，我开始怀疑他们记录的真实性。可以如同玩游戏赚积分找窍门作弊吗?居然问了人，回说晃动手机步数可增加。试一试，似乎作用不明显。想想可笑，他们干嘛要作弊?未免太有童心了吧?
不过以己度人，我倒是认定，这么多人有这么大劲头每日暴走，排行榜是有心理暗示作用的，不妨看成一种隐性的激励机制。虽是根本没照面，仿佛又都“在场”。想想一群人天南地北各自暴走，眼里瞄着看不见的对象“心怀鬼胎”，就觉得很喜感。
作者：余斌 责任编辑：谢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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