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与卢坤峰先生的交谊:幽香刚节待薪传 | 徐建融
“君子其来,竹有清芬兰吐馥;先生既往,花无颜色鸟喑声。”这是我清明晨起,惊悉卢坤峰先生去世消息后立即书写的一副挽联,表达了我对卢先生一生艺术成就的心赏意会,同时也勾起了我与卢先生三十五年交谊的记忆。
卢先生以兰竹驰誉当代画坛,花鸟亦佳。他以真功实能作水墨清淡,整整斜斜,得形神兼备、物我交融之致。他一代的画家中,在“新中国画”的创作方面作出了重要贡献的有不少,但在传统文脉的传承方面能有所成就的实在是非常稀有,卢先生正是其中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上世纪70年代初,由他主笔,方增先、姚耕云点景的《毛竹丰收》轰动大江南北,一时《橘子丰收》之类风漫画坛,唐云先生的青眼却独许于渠。后来更知道,早在他的学生时代,浙江画坛的潘天寿、吴茀之等耆宿便对他格外看好,寄予厚望。而陆俨少先生评他的画品,许为“处子淑女”,令观者不敢轻渎。这个“处子淑女”是谁呢? 我曾戏答卢先生,以为是苏轼《水龙吟》中的“赠赵晦之吹笛侍儿”:“楚山修竹如云,异材秀出千林表……为使君洗尽,蛮风瘴雨,作霜天晓。”词画相映,如镜照影,不正是同一个秋水伊人吗?
水墨兰竹,本是传统绘画中的清品第一。但正如苏轼所言,越是“非高人逸才”不能为的画品,越是便于为“欺世取名者”所窜托。所谓“播下的是龙种,孵出的却是跳蚤”,后世的附庸风雅者,无“胸中逸气”而竞效“草草逸笔”,遂使它竟成了天下俗品无双! 宋人真德秀有云:“子猷行不副名,见谓污浊。子猷固爱此君,政恐此君不爱子猷耳。”而近世既爱此君又能为此君所爱的,唐云先生之后,则首推卢坤峰了。我所撰挽联的上句,便是就此而言。
老友郑重兄想必也是受唐先生的推许所影响吧,很早就求得了卢坤峰的一幅兰竹,约有五六方尺,湘烟楚雨,月明风嫋,画得十分精到。后来装裱成轴,还请我长题了裱边。2002年,我搬迁新居,朋友们来祝贺,郑、卢邻座而坐。我以为两人是旧相识,所以没有特为作介绍,却看着他们似乎无话可谈,不由发问,才知道他们原来是第一次见面,那幅画是写信求到的! 一座绝倒。
我与卢先生的相识,是在1982年考入浙江美院之后。初次到他景云村的蜗居拜访之后,便成莫逆,我视卢先生为师,卢先生却视我为友。他第一本8开本豪华版的《卢坤峰兰竹谱》出版,便请陆俨少先生题签,而命我作序。当时,像他这一辈的画家还没有出版社为之出8开画册待遇的,这样一桩艺术人生的大事,他何幸而遇到了,又竟然让一个刚刚入学的研究生为序,一时引起不少人的惊讶。孔仲起先生还专门找到我,说:“老卢的胸中可是一肚皮墨水,眼界之高,百无一可。他能请你作序,你一定不简单啊!”我赶忙分辩:“不是卢先生‘请’我,是卢先生提携我而已,实在惭愧惶恐得很。”而孔先生也锦上添花地“求”我为他的一本画册写了一篇。从此之后,我为前辈的翰墨文字撰序,便一发而不可收了。
说到卢先生的“一肚皮墨水”,人们熟知的是他的诗词。一部《林菸庐诗草》,使季羡林先生也为之击节三叹。其实,卢先生胸中的墨水何止诗词,更在经史。他出生孔孟故里,心志所在,自与江南文人有别。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他便以稿费所得,购置了一橱《二十四史》,勤读不辍。据我所知,当时书画家而坐拥一橱《二十四史》 的,仅谢稚柳先生和他二人。而说到诗词,在他的周围还有几位不得不提。一位是他的夫人卢师母。卢先生的诗词多为题画诗,卢师母的诗词题材则更为广阔,是真正的诗词。委婉娟静,清丽雅隽,几可雁行朱淑真、李清照。另一位是他的同学、同时又是最佳拍档的金鉴才,学生时代便被称为“秀才”,直到后来,卢先生都是这样称呼他的。金老师一生致力于践行并推广潘天寿“三绝四全”的艺术主张,又富于社会活动的热情和能力,今天浙江书画界一批坚信传统的年轻人,包括近年调进上海而大展身手的张索,便都是受到他的熏陶。此外还有他的另一个同学俞建华和夏承焘先生的学生吴战垒,在“天之将丧斯文”的形势下志道弘毅,当仁不让,共同构成了一个为“文为画之极”作承前启后的中坚。
当时正值反传统的新潮汹涌澎湃,所以,我与卢先生的交往几乎三天两头,于“今人多不弹”的古调聊作“吾道不孤”的自我慰藉和自信坚定。进入90年代后,新潮退潮,传统才有所起色,读传统也开始流行了起来。卢先生的又一本大型画册将出版,他特地从杭州赶到上海,要我写一篇5000字左右的文言。序成交卷,其中有一句论到传统热中所遮蔽着的问题,在“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卢先生引为知音,以为偏见比无知距离真理更远,反传统不可能真正打败传统,而谬知的“弘扬传统”却可能最终败坏传统。当晚设宴,陪座的有卢师母、吴战垒夫妇和我在浙美正读研究生的学生张春记。席间,吴老师说:“真正懂传统的实在没有几个。”卢先生会心一笑,“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句脱口而出。
那一段时间,我每年必到杭州一二次看望师友,卢先生则必专程陪同整整一天。两个人找一个幽胜处,品茗小酌,论画谈艺。有一次是在西湖郭庄的水榭,秋风乍起,依然满目青葱,波光云影,平淡中涌动磊落。鸟声啁啾中,卢先生吟出辛稼轩的“绿树听鹈鴂”,我紧接着吟了“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你一句,我一句,直到“谁共我,醉明月”,戛然而止,相对无言。只觉得衣冠俱雪、啼血化碧,“却道天凉好个秋”也是无须道的了。其温柔豪迈如此。
还有一次,永康的徐小飞置业杭城。他以贾业而儒行,也是专攻兰竹的,画蒲华的一路酣畅淋漓,较之专业的画家毫无逊色。他不仅在浙美进修时听过卢先生的课,还是卢先生掌门的浙江花鸟画协会创始时的第一个赞助人,也是金鉴才的好朋友。他向我谈起卢先生,敬仰之余,感叹说:“卢先生这个人实在太清高了,很难亲近。”我打电话给卢先生,说是“我到杭州了。你们协会的徐小飞想请你吃饭……”卢先生当即应允,餐后还一起到小飞兄的府上评他的近作,相处甚欢。其高冷热情又如此。
大约十年前后,卢先生因冠心病而装了支架。本来就疏于应酬的他,此后就更少出门了,朋友们戏称他开始“闭关修炼”。而我与他的联系,也改为与他的公子卢勇相交接。2012年,金鉴才为他办了一个大型的画展,一片水墨清华,功力猛晋。2014年,中国美院又为他办了一个早年墨竹、墨兰谱新编重版的展事,再次引起轰动,我的几个学生后来还把它引到了上海。
无色胜于有色,无声胜于有声。这是传统花鸟画足以“粉饰大化,文明天下,观众目而协和气”的文脉所在。如今,卢先生既已归去,薪尽火传,这一文脉也就只能期望着后来者的承继接续、发扬光大了。我所撰挽联的下句,便是就此而言。
斯人虽往,斯文未丧。呜呼先生,后已不已,而已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