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明末清初的天主教而言,汉语文献在传教过程以及文化交流中都起到了异常重要的作用,学界对此已有公论。在明清天主教汉语文献中,亚里士多德哲学著作则扮演着重要角色。而《超性学要》则可视作亚里士多德哲学翻译的顶峰。
《超性学要》是圣托玛斯·阿奎那(St. Thomas Aquinas,约1225—1274)《神学大全》(Summa Theologica)的第一个中文译本;而且因为在翻译的过程中,译者根据汉语语境的需要,创造性地使用了一些新名词,在体例上也做了改变。译者根据儒家释经学的习惯,在每一章正文之前置入《圣经》经文或天主教圣人之言,并有较为详细的注疏。与原版有所不同,中文版每章分为“经、疏、驳、正”四个部分。《神学大全》原书为拉丁语,是阿奎那的代表作,也是中世纪神学的集大成性的作品。《神学大全》分为三集:第一集为上帝论,第二集为伦理学,第三集为教理神学。原书体例是大学教材,不分章节,亦不分卷,共讨论了613个问题。阿奎那运用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公元前384—前322)的哲学讨论天主教神学的核心议题,将中世纪经院哲学推进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自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以来,晚明入华传教士尝试翻译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作品,或直接或间接在自己的著作中运用亚里士多德哲学(或阿奎那神学),如利玛窦在其《天主实义》中运用四因说论证上帝存在、介绍亚里士多德的灵魂学等等。对于明末清初的思想界以及士大夫而言,亚里士多德哲学比基督宗教本身的影响可能还要大。
▲1930年版《超性学要》出版校样
▲1930年版《超性学要》
明末入川的“天学国师”
《超性学要》的译者共有两人:利类思(Louis Buglio,1606—1682)、安文思(Gabriel de Magalhaens,1609—1677)。利类思,字再可,意大利人,1606年出生于西西里,16岁入耶稣会。入华前,曾教授古典学三年。1637年入华,一开始在江南地区传教,后入京协助汤若望纂修历法;1640年进入四川传教,成为第一个进入四川传教的西方人。1641年,利类思付洗30余人。因为利类思患病,安文思从杭州抵达四川协助利类思管理教务。安文思,字景明,葡萄牙人,1640年入华,1642年进入四川,协助利类思传教。1648年与利类思一起入京,期间除有一次奉帝命赴澳门外,未尝离开北京。安文思不仅协助利类思翻译《超性学要》,参与《超性学要》的校订工作,而且还翻译了《复活论》二卷。
▲利类思(LodovicoBuglio,1606—1682)
据《圣教入川记》,利类思、安文思在成都传教之时曾遇反教活动。得益于武官阎某、吴继善等人的帮助,反教活动得熄。吴继善,字志衍,太仓人,吴梅村同宗弟,崇祯十年(1637)进士,知成都县,《四川通志》以及吴梅村的《志衍传》均载张献忠攻成都,“城破,(吴继善)阖家三十六人,同日死难”。但实际情况是吴继善投降了张献忠。投诚之后的吴继善被授予大西政权的礼部官员,起草祭天文,并推荐利类思、安文思为其所用。从1644年至1647年,利类思与安文思被困于张献忠政权。
关于利类思、安文思在大西政权中的经历,《圣教入川记》有比较详细的记载。二人受张献忠安排,馆于署中,为其制作天体仪、地球仪、日晷等器物。利、安二人曾让张献忠岳丈全家受洗入教。利、安二人虽然在张献忠军中遭受种种折磨,但因其“极喜”汤若望之天学明言至理,希望利、安二人为其政权制作天文仪器,因而得以幸免于难。
1647年1月3日张献忠战死,利、安二人为清兵所获。又因汤若望在京城已获满清优待,利、安二人最终得到清兵保护。1648年被肃王豪格送至京师。虽然汤若望在顺治时期地位逐渐上升,天主教得以快速发展。但一开始利、安二人并非因此得到朝廷优待。据魏特《汤若望传》,1648年利、安进入北京后,汤若望因为二人曾经在张献忠政权担任官职,因此对于如何营救他们,汤若望的态度有所迟疑。利、安二人对此十分不满。直到历狱之时,双方才彻底消除误解。1649年,利、安二人曾致信杭州的耶稣会中国副省阳玛诺,对汤若望的人品、生活作风等提出十一条指控,指责汤若望违背誓约。1650年,被当作俘虏的利、安二人被送给满人佟固山为奴。
顺治十七年(1659),杨光先著《辟邪论》,批驳天主教中的核心教义如上帝论、耶稣基督论、圣母论、天堂地狱说等。1662年,利、安二人撰《天学传概》(应为李祖白撰,撰于1663年)以应之。1664年7月,杨光先弹劾汤若望及各省传教士。汤若望、利类思、安文思、南怀仁入狱受审。其他传教士由地方官拘禁候处,受此牵连的许之渐等被罢官。是年冬,杨光先付梓出版《不得已》,对传教士、天主教以及西方历法展开全面攻击。1665年3月,汤若望论法拟死,其余传教士俱杖充。是年5月,利类思撰《不得已辨》为天主教进行辩护;南怀仁撰《历法不得已辩》为西方历法辩护。两书均以“条驳”的形式对杨光先的指责一一进行辩论。1669年,杨光先被革职,南怀仁补钦天监监正。1670年,各省传教士令归各省居住。康熙十六年(1677),安文思去世。二十一年(1682),利类思去世。朝廷均赐葬银。
除了《超性学要》,利类思还撰有《弥撒经典》五卷、《司铎典要》二卷,与安文思、南怀仁合撰《西方要纪》等等。利类思中文著作可以分成四类:首先,神学类,如利类思译著之代表作《超性学要》。《超性学要》卷帙浩繁,反不如利类思所撰简述天主教教义的小册子流行,如《主教要旨》等;其次,礼仪类著作,如《弥撒经典》《司铎典要》《圣母小日课》《圣事礼典》《善终瘗茔礼典》《已亡者日课经》等;第三,因为历狱而撰的护教著作,如《圣教简要》《不得已辨》《奏疏》等;第四,进呈御览作品,如《西方要纪》《天主正教约征》《狮子说》《进呈鹰论》等。可以发现,利类思的作品中,“著”、“述”的数量要低于“译”,而译作之中,除了《超性学要》之外,数量最多当为宗教实践的礼仪类作品,尤其是有关弥撒、瞻礼、七圣事、丧葬礼、驱魔等规仪及礼仪中所念之经文。利类思对于“念经”的重视,或可反映出他与明末清初其他传教士不同的传教路径,也反映出其对“宗教实践”的重视。另外,在其汉语作
品中,除了《超性学要》之外,甚少见到士大夫信徒所作序跋,其与士大夫交往或可从中有所管窥。而且,在利类思的中文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南怀仁、鲁日满、安文思、柏应理等传教士,但从未见到清初最为重要的传教士汤若望之姓名。虽然利类思在《圣教简要》的末尾提及汤若望的著作《圣(主)教缘起》,但在其他著作中,未曾见到汤若望参与订阅等编辑活动。此亦反映出利类思、安文思曾与汤若望之间有过嫌隙与纷争。
利类思的中文作品反映出清初天主教传教的两个趋势:首先,清初天主教徒社会地位比明末有“整体下移”,社会中下层居多,缺乏类似于明末三柱石之信徒;其次,由于中下层信徒增多,传教士更加重视翻译“宗教实践”类作品,以满足信徒对“宗教性”的需求;第三,礼仪之争对于传教士的汉语文献影响颇为显著。
利类思译本:融合中西经典注释体例与方法
受杨光先反教以及礼仪之争的影响,在耶儒差异日益彰显的情况下,利类思认为有必要翻译《神学大全》,以此作为护教、辨教之资。在《不得已辨》中,利类思多次提示读者有必要参考《超性学要》,方可对降生救赎等教义有正确之理解。同样,在《圣教简要》末尾,利类思特意提醒读者“已上特大略耳。讲明圣教实理,书册充栋,而其要义载《天主实义》《超性学要》《圣教缘起》等书”。由此可见,利类思相信《超性学要》对于理解天主教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利类思穷尽全力翻译《神学大全》,正是对清初耶儒张力日显、杨光先反教等之反应。
因为《神学大全》卷帙浩繁,利类思并未将其全部翻译。第一大支全部翻译完毕;第二大支未译;第三大支第一段未译完,第十段由安文思翻译,亦未译完。此外,由于是陆续翻译完成,所以译本按其内容分成不同部分,分别刊印于不同时期。其中,第一大支分成四部书单独付梓刊刻。全书目录四卷、《论天主性体》六卷、《论三位一体》三卷、《论万物原始》一卷,共十四卷,1654年刻于北京,有胡世安序、利类思自序,由金弥格、郭纳爵、安文思订、值会郭纳爵准;《论天神》五卷、《论形物之造》一卷,共六卷,有利类思自序,由柏应理、闵明我订,值会南怀仁准,1676年刊印;《论人灵魂》六卷、《论人肉身》二卷、《论总治万物》二卷,共十卷,有高层云叙、利类思自序(康熙十六年),由闵明我订、值会南怀仁准,刊印于1677—1678年。第三大支第一段《论天主降生》由闵明我订,值会南怀仁准,刊刻时间未知。第三大支第十段《复活论》,有姜修仁序以及安文思自序,由鲁日满、利类思、南怀仁、柏应理阅,陆安德准,刊刻于1677年。由于此年安文思已去世,所以《复活论》正文前附有《安先生行述》。
现代汉译《神学大全》分成三集,每集下分若干题,题下则为若干节,每一节含“质疑、反之、正解、释疑”四个部分。第一集共有119题;第二集分成上下两部,共392题;第三集(含补编)共191题。全书共702题。
《超性学要》则译成三大支,每支分段(简体字版译为卷),每段分论,每论分章,共有38段、612论、3120章。一般来说,《超性学要》的“论”应该等同于《神学大全》的“题”。但对比《超性学要》与《神学大全》,可以发现二者略有差异,如《超性学要》第一段第十八论为“天主之爱”,第十九论为“天主之义之慈”;而《神学大全》第十八题为“论天主的生命”,第十九题为“论天主的意志”。《超性学要》第一段共23论,而简体字版《神学大全》第一卷共有26题;第二段共14论,简体字版第二卷共17题。因此,《超性学要》中的“论”与现代英译本或汉译本《神学大全》中的“题”并非一一对应。《超性学要》的“论”要比《神学大全》的“题”数量要少。此外,《超性学要》的“章”也比《神学大全》的“条”(或“节”)要少,如《神学大全》“问题1”下有10“条”(“章”),但《超性学要》第一“论”下只有“五章”,其中,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九章、第十章均没有翻译。根据《神学大全》,第二、三、四章讨论神学是否为科学(scientia)的问题;第九章、第十章则讨论《圣经》中隐喻、语词含义等问题。
拉丁语版《神学大全》每“章”(article)之下分成四个部分,即“质疑、反之、正解、释疑”,利类思译作“辨、反、解、答”。但是利类思并没有严格按照拉丁语版《神学大全》的体例来进行翻译,而是根据清初儒家士大夫的阅读习惯,分成“经、疏、驳、正”四个部分。其中,“经”是引自《圣经》原文或圣人名言,实际上此部分内容来自“反之”;“疏”来自“正解”;“驳”即“质疑”;“正”即“释疑”。《神学大全》先将所有的“质疑”放在一起,最后一一进行“释疑”;而利类思则将其拆散,先列一条“驳”,然后进行“正”,接着再列“驳”,并进行“正”。《神学大全》先列出“质疑”,即引出问题,并列出“质疑”的原因;然后引经据典,引出权威意见;接着是对经典及权威意见的理解与解释;最后,逐一驳斥之前所列出的“质疑”。《超性学要》则模仿清初儒家经典注释体例,先列经文或圣人名言;然后对经文或圣人名言进行疏解;最后逐条列出反对意见以及正确解释。很显然,利类思在体例上的更改,反映出其适应清初儒家经典注释的习惯,积极融合不同的中西经典注解与诠释体例、方法。
所谓“超性学”,即“神学”
(或“道科”);“性学”则指“哲学”。按照利类思的翻译,“超性学”等同于“天学”,但不同于作为“哲学”之一部分的“天学”。此理解与《名理探》一致。在《名理探》中,超学包括“因性之陡禄日亚”及“超性之陡禄日亚”,即形而上学(Metaphysica)与神学(Theologia,自然神论)。利类思认为“天学,西文曰陡禄日亚,云陡指天主,本称陡斯;云禄日亚,指讲究天主事理也。”《名理探》中将泛称“陡禄日亚”译作“超学”。(包括超形学与超性学)而专称“陡禄日亚”,即指超性之学。因此,利类思所谓的“天学”实际上就是指专称“陡禄日亚”,即“神学”。因为“天学”涉及天主事理,“匪夷所思,咸赖古今《圣经》为准”。直到“圣多玛斯”,“详考《圣经》暨古圣注撰,会其要领,参以独见,立为定论,若一学海然,书成命曰‘陡禄日亚’,义据宏深,旨归精确,自后学天学者悉禀仰焉。”而且,此书“由初迄末,层层相发,序若鳞次,累累交承,贯似珠连,望之浩瀚,拟河汉之无极,悉意探穷,玅解灵诠随触而出,读者莫不爽然自失,怡然首肯也,学者推为群言之折衷、诸理之正鹄、百学之领袖、万圣之师资”。因此,利类思有意将此书“遍译华言,以告当世”。所谓“要”,“举其槩也,实详且广,且论此学者,有多大学士……然而大要畧具于此矣,盖谓其原本云”。利类思在《凡例》中分别对《超性学要》所出现的名词进行了简要解释,如“十伦府”(范畴)、“五公称”(概念)、“推辨之首列、次列、收列”(大前提、小前提、结论)、“脱名”、“合名”、“原先”、“时先”、“顷”、“互视”(关系)、“直然须”(绝对必然性)、“既然须”(假定必然性)、“位”等。这些专有名词与《名理探》相一致。
▲民国《名理探》、《超性学要》线装书一组21册,其中《名理探》为西方逻辑著作从译述方面介绍到中国的最早的一部,颇具史料价值,保存较好。(资料图片)
博物馆、巴黎国家图书馆、梵蒂冈教廷图书馆。其中,法国国家图书馆所藏的《超性学要》的前言与凡例业已影印出版,载《法国国家图书馆明清天主教文献》第二册。梵蒂冈图书馆所藏《超性学要》全部影印出版,收入《梵蒂冈图书馆藏明清中西文化交流史文献丛刊》第一辑第9-13册。《明清之际西学文本》第二册节选国图所藏1932年铅印本《超性学要》卷十。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超性学要》书影
徐家汇藏书楼所藏《超性学要》30卷(其中第一大支26卷,第三大支第一段4卷,目录4卷)尚未为学界使用。徐家汇所藏《超性学要》共16册2252页。该版有诸多批改、校点的痕迹,应该是徐宗泽为了重印而做的校补工作。1930年徐宗泽所校补的《超性学要》由土山湾印书馆铅印出版。梵蒂冈图书馆所藏版本与徐家汇版本内容基本一致,但底本中的胡世安序、利类思自序以及“凡例”均在目录的第一卷,而对校本的则在正文第一卷。在编排体例上,法国国家图书馆所藏《超性学要》(Courant,chinois 6907、6908、6909)亦有所不同。法国藏本目录4卷,卷首无序言亦无“凡例”;正文第一卷卷首有胡世安序、高层云叙;卷十一、卷十七均无利类思自序。
▲徐宗泽(1886—1947)
第一大支论共三段,论天主创造万物、总治万物,共二十六卷(目录四卷),分别刊于1654、1676、1678年。此二十六卷内容集中论述天主或上帝论,包括天主的性质、名号,天主三位,天主造天神、造物、造人,以及天主主宰万物。
基督论是杨光先反教著作与思想中的重要内容。因此,在翻译、付梓第一大支之后,利类思没有按照原书的顺序,翻译第二大支。因为第二大支论人究竟归向与或助或阻之善恶,以及论人之诸德慝。利类思选择将第三大支第一段天主降生与在世之行实翻译出版,以此作为向反教者或世人详细解释基督论。杨光先反教及反教者对耶稣救世之怀疑,或是促使利类思跳过第二大支,直接翻译第三大支第一段之重要原因。其动机无非是希望此翻译可以为天主教的基督论进行辩护、说明。而且《神学大全》本身就带有很强的护教、辩护色彩。有关基督论的种种疑问及辩论,正可以为清初日兴的反天主教思想带来辩驳资源。其中诸多章节所讨论的问题正是反教者关注之重点,如天主降生宜否?天主子取真肉身宜否?圣母受孕是否仍童贞否?圣母称天主母宜否?等等。但对于引起更多争议的耶稣受难、复活、审判等内容并未翻译。
后世余响
《超性学要》付梓之后,康熙二十二年(1683),南怀仁向康熙皇帝进呈《穷理学》六十卷。南怀仁辑入傅泛际《名理探》、利类思《超性学要》等书,“录其概要,参以己意”。《穷理学》企图全面、系统推介亚里士多德的理论知识,包括逻辑学与方法论、测量、力学、机械等内容。但南怀仁将《名理探》、《超性学要》中所涉及的神学、宗教内容全部删除,如将“超性学”所含“形而上学”与“神学”(“自然神论”),删除后者,只保留前者,”“超性学,超有形之性者,是因性之陡禄日亚,即默达费西加。其论在于循人明悟所及,以测超形之性”。原因则在于“殆进呈之书未敢涉及教理耳”。因此,《穷理学》中的“超性
学”仅仅指形而上学。而南怀仁对《超性学要》之选录,只是辑入其中与亚里士多德理论有关而已。
《名理探》《灵言蠡勺》《斐录汇答》《修身西学》《空际格致》《寰有诠》等著作,与《超性学要》一起构成了明末清初亚里士多德哲学东传的历史。清初南怀仁企图“集当时西学之大成”,全面介绍、推广亚里士多德哲学,却被康熙皇帝以“文辞甚悖谬不通”,仅将其进呈本发还了事。南怀仁希望以清廷之力刊刻流布亚氏之哲学的“宏愿”亦未能实现。康熙本人对西学甚有兴趣,但似乎是为了展示个人的博学或对西人之优容。经过改朝换代之后,士人对西学的渴求似乎没有晚明那么热切。因为对于士大夫而言,一切又回到了儒家修齐治平的正轨。当然,哲学本身并非那么容易理解,加之翻译成汉语之后,使得《穷理学》语句确实诘屈聱牙而难懂。其中一个例证或许如《超性学要》凡例所揭示:专有术语过多,且难以在既有汉语语境中找到合适的词语与之一一对应。利类思在其自序中即如此表示:“下笔维难,兼之文以地殊,言以数限,反复商求,加增新语,勉完第一大支数十卷,然犹未敢必其尽当于原文。”殆非谦辞也。
虽然《超性学要》是《神学大全》的第一个中译本,也是将亚氏哲学推介给中国人的重要作品,但直到19世纪末才开始进入学者视野。1877年,R.K.Douglas出版《不列颠博物院图书馆藏中国刻本》著录《超性学要》;1883年考迪埃(Henri Cordier)的《中国书目》著录《超性学要》;1926年,徐宗泽出版《明末清初灌输西学之伟人》;1927年,徐宗泽在《圣教杂志》发表《圣多玛斯之超性学要译本》;1928年藤原茂一访问不列颠博物院,注意到馆藏《超性学要》。这些著作表明,直到20世纪20年代学者才开始对利类思所译《超性学要》进行学术研究。
在《明末清初灌输西学之伟人》一文中,徐宗泽甚赞《超性学要》,“西士神学书中,所译之书,最有价值者,乃圣多玛斯之《超性学要》一书。”又指出利类思在翻译过程中有所节选的情况。后徐宗泽在《圣多玛斯之超性学要译本》一文中,对圣托马斯的生平事迹、著作等均有简要介绍,又对《超性学要》的章节内容、逻辑关系、译者利类思等有详细之论述。徐宗泽指出,“《超性学要》乃一部神学书,乃一部圣教哲学书。圣人之功,在将亚利斯忉德(亚里士多德)之哲学,去其不合于圣教之学说,存其玄奥之理论,系之统之,而组成为圣教之神学哲学也。”“信德与理性,有相维相系之关系,信德不反理性,理性得信德而益彰。”徐宗泽注意到利类思所译《超性学要》与原书有很多不同之处,《超性学要》的“段”、“论”、“章”“有完全遗而不译者”,甚至有难懂之处也未译,“每章中有辞意难明者,亦未全迻译”。此外,《超性学要》的目录、章节次序,甚至内容也有改动。因此,《超性学要》并非是对《神学大全》的现代意义的“翻译”,而是选译,甚至是再创作。徐宗泽对此译本评价甚高,“利氏《超性学要》译本,虽不句句译出,字字诠解,然文不讳义,无损于大体。信达雅三字,吾谓此书有之。”
1930年,上海徐家汇天主堂与北京公教教育联合会各出所藏,“重付排印”。上海、北京两重印本内容类似,只是北京本于标题下注明拉丁文原书题名。另外,北京本有华亭高层云序,及康熙十五年利类思自序,而上海本皆无。但上海本第一大支二十六卷,后附第三大支《降生论》四卷,及《复活论》二卷,北京本皆无。另外,卷首顺治甲午利类思序,北京、上海本迥异。此次重印使得《超性学要》得以在半个世纪以后再次在中国学界流通。再版后,学界评价甚高。1931年的《青年月报》第一期、《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第五期均有对《超性学要》的介绍,后者的介绍尤为详细。北京公教联合会版《超性学要》,共9册,其中第一册论天主,第二册论三位一体,第三册论万物原始,第四册论天神,第五册论形物之造,第六册论人灵魂肉身,第七册论宰治,第八册论天主降生,第九册论复活。有拉丁语的题名、编辑导言。底本应来自西湾子天主堂藏本。第一册有高层云叙、胡世安序、利类思自序及康熙十五年利类思序。上海版的《超性学要》,由土山湾印书馆铅印,线装18册,《总目》四卷、《天主本体论》二十六卷、《降生论》四卷、《复活论》二卷,共36卷。
▲康熙刻本《超性学要》
另据方豪,1932年马相伯曾对徐家汇藏书楼藏本有校补,同年由光启社重刊。1930年10月份《圣教杂志》有“超性学要发售预约启”,其中提到徐家汇藏书楼藏有《天主性体》六卷、《三位一体》三卷、《万物原始》一卷,共十卷,顺治十一年付梓;《天神》五卷、《形物之造》一卷,康熙十五年刊印;《论人灵魂》六卷、《论人肉身》二卷、《论总治万物》二卷,康熙十六年出版;《天主降生》四卷、《超性学要目录》四卷、《复活论》二卷。并提及“上海土山湾印书馆亦有一番改良印刷之准备,其藏本模糊处,经马公相伯四月之久,补校告成。今已开印二月有余。”并对开本等有描述,“全书用八开中国连史纸二号字”,共二十六本一千三百八十张左右。因此,1930年公教联合会在北京刊印9册《超性学要》;1932年,上海土山湾铅印经过校补之后的26册《超性学要》。前已述及,校补底本今仍藏于徐家汇藏书楼。
▲徐家汇藏书楼藏《超性学要》首页书影及校改痕迹
1931年到1933年期间,外国学者如Benno M. Biermann,Theodor Mittler,Hermann K?ster及武藤长藏开始陆续发表论文,探讨阿奎那《神学大全》的汉译情况,并对《超性学要》的体例、内容、成就多有介绍。
1947年,张金寿受方豪命撰《论超性学要各版本之同异》,指出当时《超性学要》主要有七种,并对各个版本之间的同异有较为详细描述。张氏认为,虽然上海土山湾铅印本“多失其本来面目”,但“较其他诸本完善多矣”。
利类思汉译之后,张金寿、谢扶雅曾有相关译本问世。张金寿曾将《神学大全》第一册内容译成中文,分别题为《论天主唯一》、《论天主位三》。此两册由上智编译馆于1951年出版。今上海图书馆藏有张金寿赠土山湾图书馆《论天主唯一》三校稿底本,题赠时间为1950年,内文有诸多改动之处。谢扶雅曾撰《圣多默的神学》,选译《神学大全》等著作内容,于1965年由香港基督教辅侨出版社出版。
▲拉丁文《神学大全》,徐家汇藏书楼藏,1832年版
但直到21世纪初,完整版的《神学大全》汉译本才问世。2008年,据1961年Biblioteca de Autores Cristianos出版的拉丁文版Summa Theologiae,并参考英文、德文、法文、意大利文及西班牙文版本,台湾中华道明会及碧岳学社联合出版了完整版汉译《神学大全》。此版本是目前最完整的《神学大全》汉译本,共17册,索引1册。与此同时,中国大陆学者段德智主持汉译《神学大全》,其中第一集《论上帝》全五册,已经于2013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而基于徐家汇藏书楼的点校本《超性学要》由凤凰出版社于2016年出版。自1654年利类思翻译《神学大全》以来,将近三个半世纪之后才有完整版汉译《神学大全》,由此或可窥探出晚明以来西学东渐的缓慢历程。(作者为上海大学宗教与中国社会研究中心研究员)
作者:肖清和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于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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