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树姐松哥
我家乡有句俗谚 “想孙不想儿”。“想”是疼爱之义。意思是当父母时忙于生计,儿女主要是责任与负担;等到抱上孙子,自己也退居二线了,才能体味到含饴弄孙的乐趣。
我有外孙女时已过七十,理直气壮地负担全无,乐趣多多了。说是她五行缺木,我与亲家母不约而同地想到 “树”字:一切树都是木。于是就叫小树。我弟妹多,也都是 “想孙”年纪了。于是小树襁褓期间,探视者成群结队,我称之为 “老素 (树)粉”(小树的老年粉丝)。老素粉是一种贵阳妇女偏嗜上瘾的小吃。月子中善睡,难得碰上醒的时候。有一次组团前去,正值酣睡;刚回到我这里 (都住一个小区),女儿来电话说醒了。立即赶过去,却又睡了。我诌了首诗,在小树满月那天当礼物:
一日三探视,酣睡两次半。渐渐呈白皙,嫩颊鼓如蛋。小唇微微噘,举臂若拳战。凝视不移目,且作画图看。稚色真可餐,似可省炊爨。候得启双眸,众人趋前站。纷然争逗弄,冀希获一盼。乌瞳浮清碧,蹙唇作圆弹。苦脸伸懒腰,咧嘴打呵欠。又作睁闭眼,哄堂笑声乱。偶然作浅笑,颊上酒涡现。众乃竟指呼,似见蚌珠绽。围观方片刻,睡意又弥漫。勉作左右瞥,眼神已迷涣。旋即沉梦乡,不睬齐声唤。观者徒恨恨,陆续依依散。婆勿嗔,舅莫憾:饱食酣睡我天职,如此敬业当夸赞!
一晃小树睡够了,精力充沛,醒事很早。我和老伴常过去抱她出来玩。我抱幼儿习惯让他们脸朝外,好东看西看,呼吸也畅快些。走在栅栏边,对面来人,小树就会手舞足动笑脸相迎,人家也会回应。一次,一对老年人与我们 “会车”,没发现,径直去了。小树回头向人家背影 “噗噗”两下,以示不满。她走路比说话晚,但往后爬速度惊人。一次在我客厅,扶墙站沙发上,要看 《花园宝宝》。外婆恰好经过说:谁要看 《花园宝宝》呀?电视看多了眼睛要坏的。边说边去了。小树大声说:婆生气了。小树也生气了。谁要看 《花园宝宝》呀?我带她到游戏场地玩,花圃石沿上坐了一溜幼儿园小班娃娃。小树摇摇摆摆走到第一个小朋友面前,跟人家握手。跟下一个握手。从头到尾,一一握手。坐最后的那位老师也不例外。小树胆大,秋千旁边的草坡,许多男孩不敢下,她背朝下如履平地。渐渐在小区有名气,我们都失去了自己名号,依附于她。一次我听说她到游戏场了,就下楼去看她。刚一露头,远远听一老太太操着东北口音说:小树姥爷来了。小树是我们欣歆园最聪明最胆大的小孩!小超市赊账本,记的是 “小树舅舅”。难于列举,还是诗句简约些:
小树日夜长,冉冉近二岁。襁褓睡难醒,于今醒难睡。胎里瑜伽功,精力果百倍 (其母教练孕妇瑜伽)。手脚无休歇,颇与悟空类。迈步密且急,坡坎不知畏。蹦床任簸荡,兀立不跌跪。跨步器上立,炫技放双臂。倒立地顶头,两手置后背。虹梯攀穹顶,阿舅胆吓碎。楼道树声响,室中乱匿藏:电话与遥控,喷壶刀剪糖。如闻鬼子近,坚壁清野忙。箕帚满地拖,软尺乱比量。手机呼喂喂,喉宝亦拈尝。梳子摩头顶,巴乌吹声簧。掷踢地球仪,略发纳粹狂。竹扇作蝇拍,飞奔猛拍墙;宣告 “打着了”,意气颇昂扬。尽兴拜拜去,空余瓦砾场。众物待归位,踪影已渺茫。婆欲试娘衣,拽住坚不允;公趿阿舅鞋,纠正在立等。见错即严打,原则不容损。词汇日丰富,时或见心计。 “走罢”加“穿鞋”,乃示出游去。 “不怕”且“勇敢”,闻雷自打气。竖指喊 “OK”,姑婆皆骇异。或称 “听不懂”,即为拒答义。颇富外交才,最喜人多处。饭店大厅内,逐席去踱步。含笑仰看人,必引周郎顾。得夸即转移,获奖无其数。园中见同类,大者即趋附;行止皆效颦,眼神溢艳慕。偶逢幼儿队,小憩坐沿路;一一与握手,俨然官风度。树树日夜长,时时出新趣。阿公所记者,不过三五例。且住待时日,再续写真句。 (二00九年六月 二十六日小树一岁又九个月。)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忽然之间,小树拍了学士着装的幼儿园毕业照片,进了小学。忽然之间,五年级了。敏捷好动如故。粗心大意如故。幸亏爱读书如故。一次逛青岩古镇书店,我选了一本童书名著给她,她说:我都看三遍了。书读了不少,做作文却没开窍,说不上几句就没词了。喜欢外语,还在张新雨老师指导下为动画片配过音。小树生活中最大的变化,是有了个小七岁的弟弟。让她给还没出世的弟弟起个名字,她随口说:叫松子吧!
于是弟弟就叫松。也是树。其实据说他缺水。
松子早产,在温箱里睡了几天,接回家像只猫崽。善笑。谁看他对谁笑:没人看,自己找东西看着笑。说话晚,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很快成了个话箩筐。隔着房间只听他在客厅里咭咭呱呱不停嘴,外婆一阵一阵不停笑。听不清说的什么,很清圆悦耳。
姐弟俩很多地方不一样。姐壮实,弟瘦弱。姐稳重,弟活跃。姐胆大,弟胆小。小超市门前的摇摇车,小树小时候喜欢玩,先揿开关,剧烈簸荡起来才爬进去,在里面乱揿各种按钮,枪炮齐发,乐声大作。松子则对摇摇车敬而远之。有一次妈妈连哄带抱把他弄进去,他挣扎爬下来,远远指着那些闪烁不停的红珠绿珠: “有电?”姐弟俩也有相同处。例如在幼儿园都以饭吃得好受表扬。又如都有急智,很难被人绕住。舅舅是松子的粉丝,一听来了就带着糖果来巴结,以致松子叫他 “糖舅舅”。一次他吃着糖说:好吃!舅舅说,我尝一口!他不给。舅舅说:我拿钱买的呀!他说:我叫你买的!妈妈闺蜜的女儿一白,跟他差不多大,很熟,忽一日见面就宣布:我今天不讲普通话,只讲英语!松子马上说:我不会讲英语,我只会弹钢琴。平局!松子真会 “弹钢琴”:端坐琴凳上,两手胡乱压,还不时抬抬头,好像在读谱。一白回家后,她爸问她:“你会讲英语?讲来听听看!”一白把肩膀一耸,两臂一摊: “哼哼——”。电视里看来的。
有几位亲友问过我:你两次给小树写诗,为什么不给松子写?其实我试过,写不成。松子是小说人物,只能写故事。
松子时常一个人边玩边说,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说应当由别人说的话。幼儿园老师巡视午睡,发现松子面壁躺着在念叨:老师说,不像话!不好好睡午觉!
松成天生活在动画世界之中。自觉是里面的角色。刚进幼儿园,见别人都比他大,就自称大哥哥,谁也得叫他大哥哥。一次我打电话过去,听见是他的声音,就问:松子吗?他说:不是!我是大哥哥!过了一会,叫他大哥哥,不是了:我是大黄蜂!一天我问:你是大黄蜂吧?他说:不是!说了一个我闻所未闻的名字。变来变去,都是正在看的动画片里的狠角色。前不久转到幸福学堂幼儿班,老师给同学每人取一个英文名字 (很可笑!)转到松子,他说:我不要名字!我不是人!我是机器人小队长!他常常玩着玩着,忽然喊一声:乐迪变身!手脚嘴眼齐动, “啪,啪,啪”几个动作,就变成超级角色,作飞机状飞走了。有一天全班放风筝,因为他最小,老师紧跟着他。他跑了一会儿,把风筝交给老师拿着,自己 “啪、啪、啪”变身,变机噐人小队长跑了。老师对他妈妈说:我只好捧着风筝跟在他后面追。
松擅于大智若愚。舅舅带他在空荡荡的医院走廊玩捉鬼。他很投入,玩得非常害怕,宣布不玩了。第二次觉得无聊,说:还是去玩鬼吧。一玩又很害怕,宣布不玩了。往回走时说:其实世界上没有鬼。
有一天在外婆家,松子在茶桌上推玩具小汽车,舅舅就用两个手指做人走路,碰着车倒下,出车祸了。舅舅当警察处理车祸。两人展开对话:
叫什么名字?
松子。
松子是小名,要学名。……
在幼儿园叫什么名字?大哥哥。
那是绰号。要学名。
……
叫戴亦潇,记住。
叫戴亦潇。
你的车撞人了,怎么办?
……
舅妈见松子真害怕了,过来调解,责任不在松子,不能怪松子。
松子连忙对舅妈说:你要叫警察对我好哈!
第二天松子大声宣布:不玩警察游戏了!
吃过饭,舅舅又诓松子玩警察游戏,这次让他当警察。
于是舅舅和舅妈为两造,分别叙述事故过程,指责对方。然后请警察处理。
警察一声不吭。两造鼓励他行使职权,怎么处理都行。
松子低着头,很不好意思,小声说:……没关系。
松子很有点闲情逸趣。一次我们坐车,松忽然说:天蓝蓝的。云白白的。空中飞机过,他又说:飞机在天上飞,我们看不见,太阳遮住了。前不久,女儿对大家说,松做了一首诗:天空像大海……在一边玩大吊车的松大声纠正:我说的是晚上的天像海,有人把月亮扔进里面去了!大家说,真是一首好诗!几天以后,他用喉咙弄出咕嘟咕嘟的响声,问道:妈妈你听见我做的诗了吗?妈妈说,这声音就是你做的诗吗?他说,是呀!
“树姐松哥”是奶奶给开的微信名。舅舅也常发姐弟俩的照片。于是两人成了朋友圈明星,松子被称为“表情包”。他很上相,表情丰富。在大理剃光头穿大领衣,一派得道高僧的风度;回贵阳换花衣背双肩包,又沦为幼儿园顽童。
前几天松子荡秋千摔下来,把舅舅腿都吓软了。幸亏落在草地上,只后脑勺磕破一点皮。往回走的时候,松说:我又不是真的飞人。你们以为我是真的飞人吗?舅舅是作家,作家舅舅说:这一摔,把一个成天想象自己是变形金刚大黄蜂和蝙蝠侠的幻想浪漫主义者摔成现实主义者了。
〔五月十九日〕
作者:戴明贤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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