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克明:以父女生命相托的水库大坝

2018-06-17信息快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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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原玉明虽说平常,但也并不是那种扔到人堆里立马找不着的人。奇怪的是,我和她在北大同一个年级 (不过240人),同一个大教室里听课,同窗悠悠六载却从来没听说、没见过,更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位学姐。这次是因为拍了套月全食照片,向同学郭晓光请教影像制作,才有幸在 “郭府”见到这位与他业已结为 “银发伉俪”的玉明学友。感谢  “血月”!没有这次百年  “蓝月全食”,也许我这辈子都不知道我还有位原玉明同学。

轻言慢语的闲谈之中方才领略到,玉明那极其独特的童年生活绝非我辈所能想象。她自认为是 “最幸福五年”的孩提生活深深打动了我,闻之久久难以释怀。

原玉明的父亲原素欣老先生堪称是我国水利工程界的泰斗级人物。老先生北京大学物理系毕业三年后,1926年考取公费留学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学习土木水利工程。1928年获工学硕士学位后,又去德国继续深造。1937年,原素欣参与创建中央大学水利工程系,并被任命为首届系主任。1941年,原素欣教授接受甘肃水利林牧公司总经理沈怡的邀请,筹建酒泉地区金塔县鸳鸯池水库。1942年,甘肃水利林牧公司酒泉工作站和鸳鸯池水库工程处正式成立,原素欣先生任主任兼总工程师。

作为中国第一代水利工程元老,能够身系万民福祉,独步当时地完成几个水利工程,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强国壮举。

在广袤的西北地区,农业存续的关键全在于灌溉。畜牧依赖草原天然水系就已足资利用,但要保持大片屯垦的农田,就非兴修水利不可。一来雪山融水总量有限,二来季节差异巨大,对水资源的争夺与分配遂成河西社会的首要问题。历史上,为 “争水”而引发的大规模械斗几乎年年都有发生 (尤其是金塔与酒泉两县之争)。不论是不同河段之间的用水矛盾还是农业区与牧区草场之间的用水矛盾,都超出了地方社会或小共同体所能应对的范围,从而上升为带有全局性的问题。为了根除恶性争水这一积年弊端,唯有建造水库,扩大蓄水资源才是解决问题的万全之策。

天降大任于斯人,原素欣先生所主持建设的鸳鸯池水库乃是  “中国第一座土石坝蓄水工程”,也是当时 “西北最大的水利工程”。

不过,修建一座水库涉及方方面面,筹措资金,聘请专家 (原素欣先生在中央大学的亲传弟子们当时大都云集在先生麾下),以及水利枢纽的全盘设计,关键设备的设计与委托加工 (尤其是钢闸门和启闭机的自行设计与 “铜羊足碾”的独特设计),组织上千施工劳力……千头万绪互相交织,让一位水利专家殚精竭虑,耗费了全部的心力与体能。更何况还要被迫参加那些与工程技术本身完全不搭界的社会活动:如向当时的省主席、财政部长、农行行长追讨因物价上涨引发的工程款缺口;亲赴酒泉银行为民工催讨工资回乡过冬;请求省政府加派几十辆卡车运输土石;要求两县派驻警员防止地痞流氓盗贼寻衅滋事。可以想象,当年我国的水利工程前辈要想在积贫积弱的中国完成一座巨型水库工程是何等的艰苦卓绝啊。

对人到中年的原素欣先生而言,让他特别感到欣慰、温暖的是——他的垂髫小女原玉明一直伴随在他的身边!塞上荒原天寒地冻时节,经常阴风呼号,飞沙走石,父女俩就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每天他们都从所居住的青山寺沿着山路来到300米之下的坝址。小玉明虽很孤单 (父亲叮嘱水库工友谁都不许招惹她),却也自得其乐。闲时做做功课 (玉明接受 “启蒙”的小学教育也正是由这位大学教授爸爸亲授的),画画远山。在她儿时的“玩具”中居然还有一座 “水库模型”。一次卡车卸下一大堆湿泥,她比照着眼前的大水库用湿泥也堆砌了一座 “微型”水库——土石大坝、导水墙、泄洪口……一应俱全。爸爸看到后居然还以水利专家的眼光纠正她在某些部件塑造上的比例失当之处。即使算到1947年工程完工,玉明也不过才8岁。一个“黄口小丫头”不仅以纯净的赤子之心陪伴了当年的工程主帅,也见证了“中国第一座土石坝蓄水工程”的全过程,从而还构成了她那色彩独特的童年生活。

从玉明的闲谈之中,我才知道这父女俩还不止是 “相依为命”,遇到特殊的关键当口简直称得上是 “生死与共”!

那是鸳鸯湖水库投入使用前所遭遇的第一次生死考验——凶猛的山洪即将冲击大坝。玉明清清楚楚记得,那天早上父亲给她特地换上一件崭新的衣服,还破天荒地嘱咐姑姑给玉明剪了头发,用花布条扎了两把 “小刷子”发辫,梳妆整齐后8点钟就领着她下工地了 (洪峰预计10点钟到)。

父亲把小玉明安排在导水墙顶上一个四周都是玻璃窗的小观察室里,说了句: “你给爸爸看着水,看洪峰会不会冲垮大坝。”父亲则与一位工人在下面旋转启闭机,提起沉重的钢闸门。洪峰果然如期而至。玉明到今天仍旧记得,洪峰像一堵高墙般竖直地向大坝直扑而来,重重地拍在大坝上。此时此刻,身在下方的父亲急切地问:

“大坝有没有垮塌?”

“没有!”

“有没有看到大坝出现裂缝?”

“没有!”

此后的洪峰如同在水池里来回震荡,一波比一波弱,水头也一次比一次低,显然最大的危机已然度过。直到下午观察哨正式告知已经没有洪峰了,中国第一库坝终于经受了最严峻的考验,可以安全蓄水了。我问原玉明,洪峰的高度有没有超出水坝高度?她回答说“超过了1尺多高,不过大坝顶部比较宽,水流了一半就被坝顶吸干了,没有越过大坝再流下去”。大坝设计高度为30.26米,显然这次洪峰高度当为30.6米。那天小玉明一天没吃没喝,紧张的心中只有一个愿望:  “坝不能垮,我不能没有爸爸。”下午姑姑来接她回家,进家后她倒头便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

看似最为平常的一次上班,却隐藏着最不寻常的凶险。 “世事皆混沌,唯有一人知。”原素欣推导过一个计算公式,他心里非常清楚,拍砸在水库大坝上的洪峰冲击力与洪水的 “总体量”成正比;与洪峰行进的 “速度平方”成正比。他还知道按照 “土力学理论”,他所设计的这座当时最先进 “加砾黏土心墙”水坝应该拥有何等的 “极限承受力”。因此,对这次上班可能遇到的巨大风险只有他心里一清二楚。身边那个 “穿新衣、扎小辫”的小女孩对此全然无知。

事后父亲对此未置一词,玉明也从未提起。但七十多年过去,原玉明心中始终存在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父亲那天早上应该知道这次有可能回不来。“可是他为什么要带上我 (他完全可以把我留在家里)?”玉明思前想后了几十年,终于想明白了——“父亲不想孤零零地一个人走,他身边需要有个至爱亲人陪伴”!而在身边已经陪伴了他5年的小玉明是他最不愿阴阳两隔的亲人。当然这一 “玉明猜想”也只能算作是爱女对慈父的一种隔世 “推断”,父亲是否也有同样悲壮的想法 (乃至同生共死的念头),这你永远都不会得到  “证实”。不过就小玉明的真诚愿望而言,无论是生还是死,她都要永远和爸爸在一起!

我们常说 “高度负责”, “具有责任感”,这都太轻,太轻!老一代水利工程学家是以全副身家性命来扑在一个工程上的。他们甚至抱定了要与工程共存亡的决心 (就像称职的船长,当他的巨轮沉入大海之时,他会拒绝弃船逃生)。原素欣先生在此之前也曾多次对家人说过,这个水库要是垮了,我不是坐牢就是与它同归于尽!他对自己亲自设计的中国第一座土石坝水库岂止是高度负责,对他而言,危难时刻,这是一座足可以父女生命相托的大坝工程!

鸳鸯池水库于1947年7月1日胜利完工,至今已安全运行了七十多年了。去年玉明和晓光在水库建成七十周年之际还专程到甘肃金塔鸳鸯池水库凭吊父亲。只是青山寺山顶上她童年时蜷居过的温馨小屋早已无迹可寻。

80岁回望8岁,如今原玉明能够伫立在曾经生死相依的鸳鸯池湖畔时,她与湖都应该感到庆幸——如果当年的鸳鸯池水库大坝经受不起巨大洪峰的终极考验而垮塌,那么今天既没有碧波荡漾的鸳鸯池水库,可能也没了慈眉善目的原玉明老太。

作者:詹克明

编辑:范菁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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