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双城记 ——郑州与北京
郑州和北京,算是我最熟悉的两个城市了。对郑州是因为十几年前被调到了这里,由此落地生根。对北京是因为曾经在这里学习过多次,其中有过一个整年,两个半年,光这加起来就有差不多两年的时间。近年来,因为工作的缘故,它又成为我频率最高的出差地。想来若不是因为常在两地奔波,还真没有把它们串到一起的想头儿呢。
由此至彼移动的是这具肉身,感受也是来自于肉身的本能。比如说,虽然都是北方城市,但郑州毕竟还是靠南了六七百公里,这一点点南,切肤了就不一样。冬天到了北京,一出车厢就能感觉得到风的硬,站一会儿腿就冻得隐隐发疼,再回到郑州立马就觉得暖和了好几度。再比如说,一到北京就会感觉得到城的大,人的小,踽踽独行,渺渺如蚁。在郑州,人依然是小的,可很鲜明的,城却不再称得上大,尤其是刚从北京回来。在中国,哪个城市能大过北京去呢?尽管我如今也常跟着郑州人一起把郑州叫作 “大郑州”。
话说回来,再大的城,与过日子休戚相关的,也都是些 “小”,不然怎么会有 “小日子”的叫法?比如我郑州家门口左手边的胡同里有家小花店,小得不能再小了,只有一米多宽,两个人错身都难,却什么时令花都有,物美价廉。一把青青葱葱的蓄根水竹才要十块,便宜吧?一大束云南干花也才三十八。花店旁有家理发店,也就一间门面,最里面是卫生间,最外面是收银台,小哥儿个个都帅,手艺个个都好,我办了张五百块钱的卡,平均每月去一次,理了两年还有余额。
再比如家门口右手边的张氏牛肉面和张家大盘鸡,都是好吃不贵的小店,我常去这两家打发午饭,它们约等于我的私人厨房。朋友约饭我懒得跑,也让朋友迁就我,常在这里吃。它们门紧挨着,门牌装修也很雷同,又都姓张,孪生兄弟似的。有一次,和朋友们约了去吃大盘鸡,他们跑到牛肉面那家点菜,我跑到大盘鸡那家点菜,点完菜各自等着,实在等得不行了才打电话询问,最后爆笑着把菜汇集到了一家。再向右还有一家卖凉菜的小店,师傅应该姓卢吧,所以就叫卢氏凉菜店,一年四季都有那么多人买他们家的凉菜,去迟了就会清盘。丝瓜尖儿,黑木耳,面筋块儿,莲菜,也不过是这些家常式样,但他有一个画龙点睛的秘诀,就是特制的麻酱,太好吃了。每样菜他都会问我,要不要麻酱,我每次都会要求:多放点儿啊。他都会应答:好嘞。其实他每次都不会多放,但我每次也都要求,他每次也都应答。每次把这些个菜买到家里,吃的时候大家会说,还是那个味儿啊。嗯,这个很重要,还是那个味儿。吃不烦,吃不腻。
呵,我这个吃货,由不得想数数大郑州的美味了。烩面是不用说,全世界最好的面就是它。哪条街上要是没有一家烩面馆子,那就不能原谅。其他的虽然没有烩面势力大,但也处处开花:洛阳浆水面,新野板面,三门峡大刀面……不好了,别的也挤挤挨挨地蹦上了喉头,抢着报:还有我呢,还有我呢。亲爱的们,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们别急,容我一个一个排着说:葛记焖饼,老蔡记蒸饺,黄家包子,灵宝羊肉汤,博望锅盔,北舞渡胡辣汤,许昌热豆腐,郏县饸饹面,驻马店芝麻焦饼,封丘卷尖,濮阳糟鱼,信阳糍粑,滑县道口烧鸡,鲁山揽锅菜,我老家的经典几样:武陟油茶,博爱杂拌,沁阳闹汤驴肉和驴肉丸子;开封的小吃花样最全,在郑州的门店也是抬头可见:桶子鸡、油馍头、炒凉粉、羊肉炕馍……
口水出来了么?没关系,一想到北京小吃,它自然就退缩了回去,舌尖顿时寡淡。有一次,我和一个山东大妞一起搭北京公交,闲着无聊便赞美着各自的家乡小吃,同时也对北京小吃表达着深切的困惑,说着说着,我们便难抑悲愤,简直是痛心疾首地说,什么炒肝儿啊豆汁儿啊,那些玩意儿有什么可吃的?还北京小吃呢,北京人就吃这些,真可怜!我们只顾尽情尽兴地声讨抨击,却不知道旁边一位女士一直在默默地忍耐着我们。直到下车的时候,她才适时插话,一口京腔京韵:请你们说话注意点儿,不要伤害北京人民的感情。
但凡感叹起北京的大,很多朋友都不免会沮丧。不过这大城中的被湮没感,却很对我的胃口,虽然这听起来仿佛有些矫情。 “唯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这诗其实是有些傲娇的。在王城还想隐的,一定是不太好隐的人。而如我这样的人,进了人群就找不着,想不隐也不成,因此也恰恰享受到了真自在。到北京开会,我最寻常的状态就是在酒店里宅着,哪儿都不去。在北京学习的日子,除了到楼上教室上课到楼下餐厅吃饭,其他时间我就在房间里呆着,穿着睡衣晃荡晃荡,前进后退,或者在床上翻拨浪打滚儿,畅快极了。
北京所有的地方,和平里于我是最亲的。因有一位闺蜜级别的朋友曾在这里住了很多年,她在这里住时,我每次来北京宁可不住会议安排的酒店也要住她这里。她会把备用钥匙留在一个只有我们俩知道的隐蔽之地,一摸到那串钥匙,我的心都是甜的。如今,每次到北京,只要有可能,我依然会去和平里转悠一圈。那里太多的 “小”,我都知道。我知道哪条路上无论冬天多么灰扑扑,春天一到就先开满小仙女一样的白玉兰,过些天再开满娇嫩嫩的粉蔷薇。也知道哪个小院的深秋,会闪烁着银杏叶的金灿灿。——这个地方,如果她是一个人的话,我可以笃定地说,我爱抚过她衣褶里的青红皂白,也拥吻过她皱纹下的泪水欢颜。
前年盛夏,去北京开会,又到了和平里。空气质量是良。我开始狂走,走了又走。烈日黄昏,街道闷热,汗水很快就浸透了我的前胸后背。混在下班的人群中,我也装作形色匆匆。暮色降临,地摊儿纷纷绽放如花朵。我筋疲力尽,便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人们来来去去,听他们闲话。我听见年轻的母亲对身边的男人说: “宝宝的牙龈已经硬了,快出牙了。”我赶快摸摸自己的牙,就在上个月,我拔掉了两颗智齿。一边摸着,自己也觉得自己好笑。馄饨侯,吴裕泰,煤炭大厦,庆丰包子,青年沟,兴化路,地坛北里,还有那些树……他们依然在原地,没有老。在他们眼里,我一定已经老了十多年,却也常常愚蠢地觉得自己还没有老。
后来我上了一辆公交车,随便它开到哪里去。年轻人很多,很拥挤,车的中部,那个不设座位的广阔地带,我倚仗着一只抓环,承受着他们的挤压和冲撞。那些沉默的青壮年男人,几乎还都没有开始谢顶,他们的黑色短发凝结成一片乌云,深色衣衫是另一片乌云。他们对这世界,对金钱,对异性,都正有着充裕的荷尔蒙。我能推测到,他们抽烟,喝酒,打游戏,看电影,加班,吹牛,偶尔笨拙地洗洗衣服,下厨做做菜,接打老家的电话时,他们既手心烫热,又如履薄冰。他们指望薪水每月都能准时发放,最好每年都能涨那么一点点,指望什么时候有些许好运气,邂逅一个傻白甜的女孩……而此时,他们身边的女孩和他们一样都沉默着,她们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每次坐郑州的公交车,也是一样的他们和她们。真的一模一样。在郑州的早晨,为了避免早高峰,我喜欢坐七点之前的公交车。那时节,郑州刚刚醒来,车里尚有一股清新的气味。人也不多,疏落的层次入画也不难看。我常常坐在最后一排,这是我最中意的地方。一遍又一遍,我看着车里所有人的脑袋:拎着空竹两鬓斑白的老人,背着书包面颊红润的孩子,戴着耳机专注听歌的绿衣女子,目不转睛刷着手机的青皮少年……彼此不知姓名,只有很明确的一点:我们都是最最普通最最平凡的人,无论在哪一站下车,我们都有着大致相同的命运。
每逢此时,我都会涌起一种祝福的冲动。祝福你们。我默念。这种祝福已经进行过很多次,都只是默默,因这祝福是如此简陋——没有什么具体的内容,比如健康长寿,或者恭喜发财。只适合默默。说到底,这祝福也许只能回馈给我自己一点点温暖,好在我也并不贪婪。
作者:乔叶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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