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边路 | 大地不会烧尽
春末或深秋,一个人到野外去,漫步或站立,看“野旷天低树”,看四周的苍翠山峦稳坐,看收获之后的大地袒露一颗赤裸的黑暗的心……这是我到上海后,于清醒和睡眠的罅隙,时常默想的场景……我的四周是孤静的,甚而有些压抑,沉闷如缺氧的海底。抬头看天,天上一棱一棱铺展开鱼鳞状的云,正随了太阳的坠落,无声地变幻着颜色,浅红,绯红,暗红,绛紫……恰如一张浓墨重彩着喜怒哀乐的京剧脸谱。而它俯瞰着的大地呢?所有肆意泼洒的色泽早已收割殆尽,偶然遗落的种子如黄金,也已经被几场风雨消磨得乌暗。
而有一束火冒出来了,似发自大地的心脏。
牛血样的暗红的火苗,慢腾腾地跃动着,慢腾腾地裹挟了尚未干透的麦秸、油菜秆或稻草,哔哔啵啵的声音,轻轻地敲击着耳鼓。慢腾腾的,那火苗盛大了,舞蹈着,蔓延着。沉睡已久的大地,苏醒过来,发出呜呜咽咽的似哭似笑的非哭非笑的持续的声响。如果没有风,会看到沉重的烟柱曲扭着,抛下重负,努力上升,当抵达云边时,获得了云一般轻盈的质地,静穆地四散开,混同于云朵了。
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年,我确乎真正地置身于这样的野外……
那年,家里在滚石山脚下种了一亩多油菜。油菜刚钻出土,招展着绿而厚的小手掌,我便时常背了竹篓到田里。杂草隐蔽在油菜底下,丰茂鲜嫩,伸手去薅,断了的草茎散发出青的浓郁气息,汁液沾手上,绿绿的一层。草色日日叠加,即便用肥皂也很难洗净;若手上有冻裂的伤痕,草色注定要越发久长地烙印进皮肤……手中的草握不住了,随手放身后,好一阵子,回头看看,身后的草垒成了一小堆一小堆。估摸着能装满竹篓了,这才直起身子,依次拾起地上的草堆,抱回田头的空竹篓边。
那是冬日正午,太阳高悬头顶,影子匍匐在脚底。四面空旷的田地里,绿色紧连着绿色,绿色一直延续到东边山脚,那便是滚石山。滚石山看上去不过是个团囗
的小土包,不怎么高,树木稀稀拉拉,山上最惹人注目的,是遍布了几百座坟头。其中一座坟头朝向西南边,正和我默默相对,坟里埋的是爷爷。爷爷是在我六岁那年过世的,和他相关的记忆,已然残存不多。每年去上坟,我站在坟边,望向低处被四面高山围住的绿意荡漾的田地。心想,爷爷看得到这些么?如果看得到,哪怕是一动也不能动,那“死”还不算一桩太坏的事;如果什么也看不到,那“死”是真有些糟糕了。一次又一次,我去给爷爷上坟,思想里总跳出这问题,然而始终没有结论。
油菜一日一日长高,绿色的血液在枝干和叶片间奔突,发出寂静的呼喊。蹲下拔草时,头发不会露出来了;再过些时日,油菜终于开花。黄灿灿的,一整块一整块,如同刚刚用刀齐齐切下的蜜饼,明艳,清亮,香气四溢。
蜜蜂嗡嗡着,蝴蝶翩跹着,它们自有忙活的事务,并不理会我的存在。我钻在油菜花底下,如大鱼潜入深水,倾听着来自水面的讯息。我知道,就在头顶,阳光底下,无数细弱的生命在辛劳奔波着,一幕幕生命的悲喜剧上演着。油菜花粉扑扑落在头发上脸上,也落在手上,凉冰冰的,透着清香。抬起头看,蝴蝶的翅膀,蜜蜂的翅膀,便在眼帘上投下淡漠的影子。越过它们,再往上看,山影淡淡,白云悠悠,青天汗漫。寂静,温暖,接近于无限透明。这一切是那么让年幼的我感动。
冬天过去,春天汹汹而至。油菜籽收回家,堆积于幽暗的耳房,油菜秆仍留在田里,日复一日,被太阳收尽了水分。我随父母来到田里时,天色已近黄昏。晚霞映照大地,地上遍布奇异的影子。我们搬了些油菜秆到推车上 (或许,在那之前,我们已经来过好几趟),决定把剩下的几堆油菜秆烧了,据说这样可以肥田。
是父亲先点燃了第一堆。
那让我后来在上海常常默想的场景出现了:先是浓黑的烟冒出,再后是牛血似的火苗蹿出,缓缓蚕食,吞噬,蔓延,最后,火光熊熊,黑烟腾腾。
从火堆里,我抽了一根燃烧着的油菜秆,跑到这边又跑到那边,点燃了第二堆第三堆。我们守在油菜田的四角,看火越来越炽烈,连成澎湃汹涌的一大片。哔哔啵啵的声响,衬托得黄昏愈发寂静。在不远处,也有别人家点燃了油菜秆;更远处也有。忽然,我为一个大隐患忧惧起来了:如此这般任由大火泛滥,难道大地不会烧尽了吗?
然而,还没得出结论,我又有了新的忧惧——
焰火之中,虫蚁纷乱地翻飞,它们的翅膀,很快就要烧尽了,正发出一股股古怪的气味儿。这些微介的生命,是逃不脱这一场大劫难了。它们会呼喊吗?我是听不见的。它们有名姓吗?我是记不住的。但这一幕是那么深切地撼动了一个少年的心。
火光照得四围的沟渠、土石、树木和草窠纤毫毕现。滚石山上爷爷的坟头也凸显在这大光明里。就连我自己,也异常孤立地凸显于这大光明里了。大光明里,我站立着,正和爷爷的坟头遥遥相对。
许多年后,读到萨缪尔·贝克特薄薄的《终局》,克劳夫声音含糊地说:“我打开了我那单人牢房的门,我走了。我的背驼得这样厉害,我见到的只是自己的脚。要是我睁开眼睛,在我的双腿之间只有一点儿浅灰黑色的灰尘。我对自己说,这大地熄灭了,尽管我从未见到它发过光。(略停)就这样孤零零地走着。(略停)当我摔倒时,我将因幸福而流泪。”
恍若被一束闪电击中了。我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少年来了,暮色沉沉,少年擎着火奔跑,身后是一堆一堆新生的火。终了,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大火边,大火在他脸上镀上了一层酡红,他兴奋又忧惧,如痴又如醉。那个看似稚嫩的问题再次跳出来:大地会烧尽吗?虽然从未发生过,但谁又能为未来担保呢?
反复读了好多遍,我确定,那“单人牢房”是无所不在的。生命、亲朋、语言、生活、记忆、审美、躯体、种族等等,乃至最后必将到来的死亡,无一不是我们每个人的单人牢房。我们被不知不觉地拘禁住了,找不到也常常忘记了去找那扇门。
于我来说,写作或许是那唯一的希望之门?
又三四年过去了,晦暗光阴里没写出几篇东西。我将其中一些搜罗来,分别归置在“爱”和“死”这两个巨大而恒久的主题底下,作成一本新的短篇小说集。我没忘记那次阅读,我想,书名或许正可以叫做“这大地熄灭了”。
这大地熄灭了,但我是见过它燃烧的,且相信大地是不会烧尽的,“浅灰黑色的灰尘”,正作了大地的营养。几场雨过后,灰烬融入泥土,土里长满水稻的新苗,水稻成熟、收获,稻草晒干,又会生出新的火苗。
作者:甫跃辉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舒明 潘向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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