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读:
临济和尚说:“道流、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卧。愚人笑我,智乃知焉。”
他呆了片刻,问:“若只是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卧,要道流、佛法何用?”
和尚垂目,并不理他。外面鸟叫一声,又一声,他想,这禅宗的和尚,说不出理来就要抄棍子打人,问得急了,老和尚真要抄起棍子来,是跑呢,还是不跑呢?不跑,打一个脑震荡如何是好?
医院里,他的脑子在墙上挂着,核磁成像的片子,贴在灯屏上,灯光透射,像一枚饱满晶莹的——好吧,像核桃,硕大的水晶核桃。
他看着,有点得意了,脑子还真是个好脑子。
大夫沉默,给他一点时间自我欣赏。然后,换上另一张片子,手指点过去:你这里有些斑点啊。
只觉得心一紧,是的,这是颅顶的位置,微小的点,像一张卫星拍摄的云图,云层下,在黑色的海洋中闪闪发光,如一组微小的岛屿。
这是北斗七星呢还是南沙群岛呢?
大夫无表情:应该是过去的出血点。
出血点?
他的大脑皮层像粘稠的海面一样涌动,海马体,那对隆起的小扇子扇出一阵阵风,灰尘腾空而起,陈年老灰,带着干燥的涩味,就像那天他走进博物馆的库房,震惊地面对着辽阔无尽的手稿、信件和书。
大夫看着他,不说话。
好吧,他没挨过打,他甚至很少头疼。但是,谁知道呢?他忽然想,也许真的是躲闪不及,当头吃了一棒,然后就醒了呢,然后就知道了道在屎溺了呢。那是一根海南黄花梨的棍子,不,没有那么贵重,临济祖庭在我们河北正定,那只是一根老榆木,年深月久,被汗液和油脂浸润得发着厚重的幽光,他们把那叫包浆,它曾经敲打过很多又秃又硬的脑袋,在黑色的云层中打出闪亮的星星。
冲州撞府。
——那些行院人,那些妓女、院人、伶人、乞者,那些最卑微的人、最低贱的人,他们的脑袋真是硬啊,那是蒙古灭金之后灭宋之前的北方,是幽暗的风雪大地,他们就这般野着、浪着,揣一腔子血、拎一条命,在这世间冲撞过去,是一嗓子吼醒一十八里地,是两行泪酸煞了九百九十九人的心。
世间再无元杂剧。
忽想起那日在西安,听一女子唱秦腔。那女子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如一棵麦,站起来一开口,竟是风雪大作。唱的是《三娘教子》,激情处拔地而起,头顶一块皮都要炸开,这世上所有的委屈冤屈、所有的难处苦焦,竟皆化作了一把刀,白茫茫亮在天地间。
好硬气!这女子本该生在元初,或者,本是来自元初。她该唱:
“不是我窦娥罚下这等无头愿,委实的冤情不浅;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等他四下里皆瞧见,这就是咱长弘化碧,望帝啼鹃。”
——这是什么样的艺术啊。他们是野生动物,奔窜于草野,他们从不惧怕被遗忘,当有人试图记住他们时,他写下了《录鬼薄》而不是《封神榜》,鬼不被供奉,鬼是反历史的,鬼饮了孟婆汤没有过去和未来。他们不属于文人的、道学家的、知识分子的传统,他们是声音的不是书写的,他们任由他们的声音在风中飘散……
然后,王国维沉到了昆明湖底,然后,还要再等十八年才等到关汉卿诞辰八百年,而今年属于四百年的汤显祖。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会场上,他听着人们谈论着临川四梦,合上这本《宋元戏曲史》。
她很疲倦。从上海到北京,她见了很多人,很可能她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人——注视着她,热切地听她说话或讲经。她以倾听为业,但在这里,她必须滔滔不绝地说。
现在,她和他面对着满满一堂听众,最后面还站着几个年轻的保安。好像看过一条新闻,这里的保安旁听几年便有人考上了硕士,他想起《西游记》里灵山脚下的黄毛貂鼠——其实,坐在台上的也不是佛,我们其实都是听经的鼠辈,只是有的偷吃了琉璃盏里的灯油,下山变成了黄风怪。
但显然出了问题。那位翻译小姐,此刻她是这会场上唯一的外人,她不熟悉文学。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如果仅仅是家长里短就好了,但不是,语言是一座多么庞大的城市,在这城市里,有广场,有博物馆,有办公楼,有菜市场,有咖啡馆和洗头店,有勾栏瓦舍,有无边无际的胡同、大院和公寓,每一种场所都另有自己的语言,如同一个个由行话、暗语、口音、表情、仪式构成的相互区分相互隔绝的部落。人在这些场所穿行,人有时会噩梦般落入完全陌生的部落。现在,这位翻译小姐发现,世界上不仅有汉语、有俄语,还有北大燕春园语,这里的话可比汉语和俄语难懂。
所有人都听出来了,翻译正在艰难地翻山越岭,上山时背负沉重的行囊,下山时东西已经扔得所剩无几。
她也听出来了。他转过头看她,从他的位置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她长得有点像一只阴郁的渡渡鸟。
要冷场了。这时,舞台上需要有人说话,元杂剧中,这叫吊场。他看见主持人向他大抛眼色,好吧,那就说几句。
阿列克谢耶维奇女士,你好!
——摘自李敬泽《会饮记 · 杂剧》
作者: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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