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醉红粱 | 周晓枫
小时候对高粱的印象,是糖。混合着淀粉和糖浆的高粱饴,软糯、弹韧、清甜。它和大虾酥一样,都用明黄色的糖纸包裹,用喜庆的红色标识。告别童年的标志之一,是戒糖。好多年没有吃过那种饴糖了,高粱很少在生活中出现。某年在餐厅,看到菜肴配方里有这个名字:蜀黍。我开始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明白这就是高粱的别称。
2018年的夏天,在四川泸州,我看到漫无际涯的高粱。对我这种五谷不分的人来说,远看没有结穗的高粱,又像芦苇又像甘蔗;直到它结出红褐色、花椒状的籽实,我才绝不会混淆。高粱,像燃烧燎烈的火把,像夏天滚烫的钨丝。这些生长在北纬28度的庄稼,是用来酿酒的糯红高粱。
我平常滴酒不沾。只是偶尔失眠,百方无解,喝一口红酒——也就眼药水瓶那样的量,我就能很快不省人事。我开玩笑说,幸亏房屋面积小,要不然,在厨房里喝酒,走不到卧室的床边。血管里有酒流淌的人才能写诗,酒里裹挟着自由,汹涌向前,最后涓滴汇入内心的大海。像我这种,素来不饮者,只能写点老老实实的散文,我缺乏自我麻醉、自我放纵、自我解放的本事。
但来泸州收割高粱,我兴致盎然。镰刀的柄尺长,刃是弦月形的。我一一割断茎秆,我握住的籽穗越来越丰盈沉实。在这块最适合制造蒸馏酒的中国版图上,雨水和汗水滴落,天上的阳光和眼睛里的希望之光闪烁,我们才有这样红色的丰收。江河天成,生生不息;夏收高粱,春酿美酒——所以我们此时收割,是对未来的准备。经过泥窖发酵,经过酒洞洞藏,这些高粱将成为年轻的酒,成为老熟的琼浆。
高粱发酵,是在古老的泥池泥窖里。窖泥取自长江回水弯的五渡溪,那里的泥质黏性强。工艺古老,工具也古老:云盘架、云甑、石缸、冰桶和牛尾巴。它们每年出酒数次,酿造历史距今四百多年,这些器物,这些窖池,经过数千次使用,它们上面叠印着无数劳动者秘密的指纹。
酒有五行,金木水火土。金,是收割高粱的镰刀,是翻动酒糟的铁锹。木,是高粱的植物属性;是烧煮的柴。水,是酿酒的泉;火,是烧起的焰;土,是发酵的泥池泥窖,是蒸煮的云甑和藏储的陶坛。五行聚汇,这是最美妙的化学。其实,茶也是这样,炊饮都是这样。但酒,似乎融汇更多。酒看起来澄澈清透,它汇聚五色:来自高粱籽的红、高粱叶的绿、高粱秆的黄,来自泉水的水晶白,来自窖泥的炭黑。它汇聚五味,既有甜和辣,也有微量且必要的苦和涩,缭绕其间是沉实的香气。
悲欢交集的酒啊,放着是凉的,喝下是热的……把丰富的一切压进酒浆,素不饮酒的我喝下半杯,喉头和胸腔万马奔腾。我明白了,酒就是内心的洪水。童话里有神仙水,现实中有酒,喝下去可身经百战或百变。有人平常寡言,三杯过后,酒力拆除了自设的樊篱,大开户牖,风月入怀,似乎所有相遇的都是亲人。酒,无论甘澈还是绵甜,无论清雅还是凛冽,只要酒杯在手,都可以邀约朋友,或对月独酌、无畏孤独。对善饮者来说,酒是一种日常而美好的梦游。如果说一枕黄粱,是梦醒时分破灭了的浪漫主义,那么一醉红粱,就是微醺时刻魔幻的现实主义。
血粒般的高粱,血性般的高粱酒……高粱,既是粮食也是酒;就像文字,既是灵魂的粮食,也是情感的酒浆。其实酿酒与写作的过程,诸多相似。多余的粮食才能酿酒,酒,服务于精神的享乐。在履历与汇报之外,多过基础功用之外的文字表达,才能构成文学。从高粱上打下穗实,酿酒最初取自朴素的粮食;从日常生活中有所发现,写作的灵感潜伏在看似平淡的柴米油盐与春夏秋冬。进入藏酒洞,浸透空气的沉着酒香,让人不饮自醉。酒坛器形巨大,每坛盛纳的酒液都有2000斤,而这样的巨坛,竟在洞中绵延七公里之远。洞壁和坛体都布满益生菌团,使这里像是神秘而潮湿的肠道系统,这是酿造的必经过程;就像写作者曾把素材储存在沉默而幽暗的内心,让它们默默酝酿与成长。气候和储存条件,都影响酒的口味和品质;就像即使相同的题材,因为写作者不同的性格、经历和处理,会形成迥异的作品风格。我们每个人都在国窖1573的实验室里,用基础酒和调味酒,尝试调制自己偏爱的美酒配方。观察量杯,晃动摇瓶,注射针剂,就此产生千变万化。调制的酒体澄澈,无悬浮和沉淀,在看似透明里,却已蕴藏粮香、窖香、沉香以及难以言说的万物。我们在文学世界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寻找恰切的名词、动词和形容词,搭配合适的主语、谓语和宾语,调整偏正结构、动宾结构和联合结构,安排人物、事件、场景和意义,让作品变得新颖、丰富、奇妙甚至复杂,产生意犹未尽的回味。
一瓶酒要经过历练,如同一个人要经过考验。高粱上演着变形记,脱去表层皮壳,经过锤炼、磨砺、蒸煮、幽闭和点睛般的调校,它们从饱满的谷物,变成迷人的酒液。这是象征和隐喻。也许每个人都是一棵岁月里的庄稼,酝酿生命为酒,辛辣而芬芳。让我们能够记忆自己的源头:高粱般的朴素生长;让我们能够创造自己的远方:酒般的丰富韵味……让我们永不丧失,蕴藏其中,那克制或释放的激情。
作者:周晓枫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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