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了朱自清笔下父亲的“背影”,是时候直面父亲的眼神和表情了
前不久热映的姜文电影《邪不压正》里,彭于晏饰演的李天然面临着终极困惑:谁是他的父亲?他有洋爸爸、有中国爸爸、有从小拜过的师傅,但真正的父亲究竟在哪?
“寻父”,是许多文学影视作品中的母题,不少作品表达的多是畏惧或感动,但作家庞余亮在日前同时出版的首部自传体散文集《半个父亲在疼》和小说《有的人》里,重新打量书写了父亲在生命中的位置。
“人们耳熟能详的朱自清名篇《背影》里,我们总看到父亲的背影,但是我们有没有把父亲爬过站台的那个胖胖身子掰过来,直面对视,看看父亲的眼里有什么?父亲的表情是怎样的?我觉得看着父亲的背影我们永远长不大,永远超越不了。我这次写作有个野心,就是想把那个背影掰过来直面父亲。”庞余亮说。
直面,并不容易,好的坏的,繁盛的枯萎的,都得一并接纳。当父亲仅剩“一半”,母亲开始颤颤巍巍,我们对生命与亲情也有了刻骨铭心的体会。这是庞余亮个人的生命遭际,也是我们每个人可能面临的境遇。《半个父亲在疼》蕴藏了作家对父亲、母亲以及个人私密成长史的坦诚书写,至真的坦白,至疼的亲情,穿透世间的阳光和灰尘,让每个人似乎看到岁月的无声流逝。
所谓“半个父亲”,是指父亲中风偏瘫,在生理意义上只剩下半个父亲。父亲去世后,2001年春天,庞余亮在路上看到一位中风偏瘫的老人,上前搀扶老人围着公园走了一圈,走的过程中仿佛闻到了父亲的气息。当晚,他开始写《半个父亲在疼》,每当电脑键盘打到“父亲”的时候,键盘都会抖,仿佛父亲不愿自己写作,因而每一个“父亲”的出现,都有着沉重的力道。庞余亮说,自己把对父亲的责任、伟大、不堪,都慢慢地呈现在这本书上。
《半个父亲在疼》
庞余亮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8.8
如今,庞余亮父母均已故去,他们的欢乐悲伤、恩怨情仇也随风而逝。“1994年9月26日的我,是一个丧失了父亲的我。2003年5月15日的我,是一个丧失了母亲的我。那两个时间里,我挤干了全身的泪水。但过了一段时间,那被悲伤和绝望挤掉的水,也莫名其妙地回到了我的身体中,我仿佛是一只可耻的储水皮囊。”《半个父亲在疼》对于庞余亮而言,具有标志性意义。全书分四辑,第一辑“父亲在天上”,分别从卖甘蔗的船上、种黄豆、过年,以及父亲中风后等不同视角描写了严厉暴躁、任劳任怨,偶尔也表现出温柔一面的父亲形象;第二辑“报母亲大人书”,从母亲的日常劳作,如捣石臼、做汤圆和慈姑等,描写了隐忍、温柔、坚强的母亲形象;第三辑“绕泥操场一圈”,是秘密成长笔记,从老师的视角描写乡村校园里孩子们的成长逸事;第四辑“永记蔷薇花”,是生活之泪的结晶,描写了读书、观影、旅途、书店的搬迁,以及友人相聚等。
在新书分享会上,作家路内觉得庞余亮的笔法,不太像常规的中国式散文——作者和父亲的关系有种微妙的错位,仿佛庞余亮自己在作品中也站在半个父亲的立场上。“这种纯粹、诚实的写法,很打动我。一个作家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写他父亲,这次写砸了,下次再写就没机会了。”在路内看来,这本书是庞余亮动用了所有经验给自己这么一次机会。
如果说《半个父亲在疼》是对父辈的挥别与回眸,那么小说《有的人》更多是一种反思与自省。
许多人都知道,知名音乐人周杰伦有张专辑叫《叶惠美》,叶惠美是周杰伦的母亲,本是为了母亲而写的歌,专辑却收了一首《以父之名》。其中有句歌词很是惊心动魄:“挡在前面的人都有罪”。这首歌明显不同于周杰伦那首温情的《听妈妈的话》,以父之名,却是一次内心的宣判大会:挡在前面的人,都有罪。这引起庞余亮的进一步思考:“挡在前面的人只知道填满我们的肚子,只知道教会我们生存,并不知道写诗和写诗的悲伤和快乐是什么。对于父亲的陌生感成了我生命中的空洞。写小说,就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填空。”
《有的人》
庞余亮 著
作家出版社
2018.7
“父亲是最孤独的人,因为他们总是先死”。一如小说开篇的直白,庞余亮将他对父子关系的思考融于整篇小说的细枝末节。在他看来,无论南方人北方人,到了父亲这个角色后,大多成了专制的化身,要求孩子照着自己的要求和规划走。“我希望借《有的人》,引导读者与父亲对视。只有从精神上勇敢审视父亲,才能超越父亲这座大山,正视自我,真正成长起来。”庞余亮说。
小说《有的人》讲述了三流诗人彭三郎、白若君和陈皮的中年际遇,他们经历了激烈青春后,走入平缓的中年。借着诗人既庸常又时而闪光的人生过程,《有的人》把主人公被父亲阴影笼罩、心灵不胜重负的精神世界挖掘至深,透着戏剧性和荒诞感。这是一部中年人的妥协史,也是一个父亲的心灵成长史。“父亲没有跟我们商量,就把我们带到了这个不安的窘迫的世界。他挡在我们的前面,有着令人厌恶的专横,亦有浑浊不堪的温暖。我们熟读他的背影,他带着臃肿的背影越过火车站的月台,只是为了几只让我们在遥远的路途上解渴的小橘子……”
或许,人生就是一场边走边挥手的旅程,成长的路上与时光搏斗,作别自己过往的一切,也逐渐作别双亲的青春岁月。在父辈身上,藏着我们个人的生命史密码。书写父辈、阅读父辈,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行程留待每一位读者,去了解家中“最熟悉的陌生人”,走进他们的心灵世界。
回到“我们如何做父亲,我们又该如何做儿子”这个话题,庞余亮说,写书过程中,他去过无数次敬老院,“你到了民办敬老院后,就知道一个晚年的父亲是什么样的父亲,我们的未来是什么样的未来,以及我要如何做儿子。这两个话题是同一个话题。在成长的过程当中,如何做一个好父亲,在过程当中要不停地把父亲消化掉,消化你的亲生父亲,消化你的精神父亲,消化完了之后你才会成为一个成功的儿子,否则你不能成为儿子,你只能复制,复制父亲的悲剧。”
记者:许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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