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 马蜂和蝴蝶
关于让-雅克·桑贝，我们都知道他是“小尼古拉系列”的插画师。不过在《童年》这本画册里，流露出来的是他对童心的另一种目光。在和马克·勒卡尔庞蒂耶（桑贝的友人、法国《电视导览》的负责人之一）妙趣横生的长谈中，桑贝诉说了他作为一个“要面子”、要寻出路、要想方设法在报纸上发表漫画的“波尔多小伙”所经历的痛苦和欢乐。他也明确坦陈：“有时候我会变得中规中矩，但从不老成世故。”读者将笑着验证他的这一说法。
桑贝：在我南方的家里，有一年夏天，我注意到有一只马蜂——我不是很喜欢马蜂——它从很远的地方飞来，停在檐槽的沿儿上，在那里，待上一会儿，因为它累了。我走进黑乎乎的厨房，在昏暗中，我从一个一直都盛着水的锅里舀了点水，然后去檐槽底下歇着。就在那时，我看到它飞走消失了，我不知道它要去哪里。但它离开的时候挺笨拙的，因为我也不知道它怎么弄的，走的时候浑身都是水，一大滴水想必会让它的飞行变得很沉重。它几乎都在固定的时候飞来，这只马蜂，我不知道它从哪儿来，但我注意到了它。
有一天，我看到它飞来，它停在小厨房的檐槽边，那时候檐槽都很矮，而且黑乎乎的，它钻了进去。我呢，我本来打算喝杯咖啡的。我拿了锅，放了咖啡加热，显然，咖啡正在沸腾。咖啡是黑色的，不过水，当锅里放了水，锅也是黑色的，因为厨房很暗。马蜂飞进来，四处乱撞，然后一头朝滚烫的黑水冲过去。我听到“呲”地一声，它瞬间就送了命。
我呢，完全懵掉了，我把马蜂从咖啡里捞出来，我把它放在厨房的案板上，我努力张开它的翅膀，可是，它已经死了，它已经猝死了。
我很绝望，我做了很多努力，动动它的爪子，我感觉自己在给它做某种人工呼吸，我在它身上花了很多时间，因为一想到这只定期来造访的马蜂死了我就受不了。我和大家一样，我并不是特别喜欢马蜂，如果它是一只蜜蜂或许别人更能理解我的心情，而它是只马蜂，不过，尽管我做了种种努力，它还是没有活过来。
我不明白，我心想：几秒钟之前一切还好好的。它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冒着被蛰的危险，去活动它的爪子，它的翅膀。没有任何反应。我做这种人工呼吸真的做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我意识到已经于事无补了。好吧，不管您信不信我说的，突然，我失声痛哭，我想到正等着它飞回去的小伙伴们，我埋怨自己，干嘛要在这个昏暗的小厨房里给自己煮一杯这么烫的咖啡。
可怜的马蜂没有分辨出滚烫的咖啡和黑乎乎的冷水之间的区别，而且咖啡还在沸腾，肯定不会好喝了。是我害死了它。我无法释然。是的，这个马蜂的故事很可怕，我真的感觉自己是和死神在一起，死神进了屋，就在那里，对这只马蜂下了手，而我难辞其咎。我哭得很凶；不停地想到其他马蜂在交头接耳：咦，它今天迟到了，它不应该迟迟不来的，它发生什么事了？而我，我很清楚它再也回不去了……我哭得很伤心，根本就停不下来。
第二天，不可避免的悲剧发生的第二天，我看到一只非常美丽的蝴蝶在游泳池里就要淹死了。天气很热。我赶紧过去，扑到冷水里，我当时挺怕自己一时适应不了冷水会淹死，我成功地把蝴蝶捞起来了，把它放在游泳池边上，我救了它。就在这时，我一回头，看到我刚才跑过来的时候踩死了十几只蚂蚁和另一只蝴蝶。我飞奔过来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就这样我无意间踩死了好多昆虫，这件事也让我无比沮丧。
尤其是这只愚蠢的蝴蝶，我原以为它要死了，再也不能飞了，谁料到它的身子一吹干，翅膀不再湿答答粘在一起，这只蠢货展翅又飞到游泳池里去了。这时，我已经厌烦了，我就随它去了。但我向你保证，当时我真的非常震惊，非常沮丧，我看到被我踩过的几只蚂蚁还在那里挣扎，我把它们都踩烂了，还有另一只蝴蝶。所有这一切，让我的好心情全泡了汤，我闷闷不乐、无法释怀到了可笑的地步。尽管我告诉自己这样太可笑了，但无济于事，还是止不住悲伤。我没有办法让自己不郁闷。
马克：您谈到的感伤是一种孩子气的感伤。孩子常常会对一个像马蜂或蚂蚁这样的小动物的死而感到难过。但他也会扯掉它们的翅膀，变得残酷无情。您难道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桑贝：从来没有。我很讨厌做这类事情的小伙伴们，我受不了。
马克：基本上孩子们才会讲诸如此类的伤心事，如果他们记得的话。所以说，您并没有真正变老。
桑贝：我变老了很多，不过我感觉自己一直很幼稚，是的。如果您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个意思的话，是的，这让人很不舒服，很困扰。
马克：您的稚气给您留下过不愉快的回忆？
桑贝：是的。不过我不能说，太可笑了。大家会说是神经兮兮。实际上，我常常感觉自己很傻很天真。
马克：而同时，这种多愁善感，您希望别人能够感同身受，从而避免产生一些纠葛和误会？
桑贝：（长时间的沉默。）怎么说呢？并不是这样。我一直都很叛逆。一切都会对我造成影响。如果我——艰难地——走在街上，如果我看到一位女士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走路的时候很痛苦，我就会很受震动。我非常佩服写出这个绝妙句子的作家： “人是一种痛并快乐着的动物。”他怎么能想得到？这句话写得太绝了。
马克：您呢？您是无法慰藉的痛苦大于快乐还是快乐大于痛苦？
桑贝：如果不快乐，人就活不下去。尽管什么都不如意，但快乐还是有的。可以称它为活着的快乐，存在的快乐。而无法慰藉的痛苦就是人本身，人就是无法慰藉的。我觉得两者都有……
马克：摩拉维亚写过这样一句话：“应该从绝望中活下来，而不是死去”……
桑贝：是的，不过……我并不是摩拉维亚的粉丝，我不迷他。
马克：且把摩拉维亚搁一边，意思是说应该乐观地接受挑战……
桑贝：这也是我之所以认为人很勇敢的原因。不可思议的勇敢。
马克：是无知者无畏还是真的勇敢？
桑贝：是勇敢。我说是勇敢。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本文节选自译文出版社即将出版的《童年》（桑贝著，黄荭译，收录大量漫画，多数为未发表过的作品），“笔会”经授权刊发。
——编者
让-雅克·桑贝 译者 马克·勒卡尔庞蒂耶 文 黄荭 译
作者：让-雅克·桑贝 马克·勒卡尔庞蒂耶 译者：黄荭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舒明 谢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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