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独写宜春字——读盛宣怀写给夫人董舜畹的信和诗

▲盛宣怀手迹（影印）

盛宣怀奔波在外的日子里，常常写信给妻子董舜畹，聊补相思之苦。香港中文大学藏的这些信件应该不是两地书的全部，但单看这些信，几乎每封都情真意切地表达了他对妻子朝思暮想的心情，如“系念之至”、“相思入骨”、“归心似箭”、“深以为念”、“驰思弥切”等词语，随处可见。

洋务派代表人物盛宣怀，江苏常州人，是晚清时期著名的政治家、企业家。他做官，一路升迁，官至邮传部尚书；他办实业，开办了中国第一个招商局、电报局、纺织厂、银行、铁路、大学等等，开创了时代的先河。盛宣怀一生经历不凡，成就巨大。

最近我有幸看到香港中文大学收藏的盛宣怀写给原配夫人董舜畹的32封信函，一共有59页；还有2首也是写给她的情诗，一共有2页（信中还插有一首情诗）。这些信和诗的落款日期，大都只有月日，没有年份，但全部都是盛宣怀在与董舜畹结婚后、董舜畹去世前（1862—1878年）写的。它们深层次、多角度地展现了盛宣怀即将踏上仕途和初步踏上仕途时期，不大为人深知的家庭生活和内心思绪的方方面面。他与妻子伉俪情长，对儿女舐犊情深，对家庭无微不至。此外，信中还有他许多在外寻花问柳，又在妻子面前遮盖掩饰的言辞。可惜香港中文大学没有收藏董舜畹给丈夫的信，否则将更为精彩。

就像盛宣怀在信中对妻子深情款款地说，“尔我自从结褵而后，离多会少”，他们结婚后十六年中，经常因为各种公事私事而夫妻分离，好多次分离常常长达好几个月。咸丰十年（1860年）太平军占领了常州。当时，盛宣怀的父亲盛康在湖北武昌任粮道（不久任盐法道），盛宣怀是长子，带着弟弟妹妹，全家从常州搬到武昌，以躲避战乱。两年后，同治元年（1862年）董舜畹嫁到盛家，也在武昌与盛宣怀一大家子人一起居住。同治五年（1866年），盛宣怀回常州应童子试。同治六年（1867年），盛宣怀祖父盛隆去世，盛康送盛隆灵柩回家乡常州，盛宣怀与妻子也回乡定居了。盛宣怀又经常离家为家族设义庄，建义学。作为长子，他还要为家里、为父亲办事，在苏州造房子，到各地采办购物等等。同治九年（1870年），盛宣怀入李鸿章幕，从此协办洋务，更是经常离家，到北京、天津、保定、南京、宜昌等地处理公务。光绪二年（1876年）在湖北广济开设煤铁总局。光绪三年在湖北大冶勘察铁矿，在黄石计划开设炼铁厂，又到上海与英商谈判修建吴淞铁路，还到河北、山西等地救灾。在这32封信里，时常可以看出他在全国各地不停奔波的行踪。

特别要指出的是，香港中文大学收藏的盛宣怀写的3首情诗，字句凝练，情景交融，抒发了他胸中对妻子儿女家人的绵绵情意，就像他在信中写道的：“寄诗一首，所思尽在不言中矣。”我将3首诗附录在本文后面，并引用几句，作为本文的总题目与各段小标题，觉得再贴切不过了。

万斛相思载一车

盛宣怀的原配夫人董舜畹，小名探梅。盛、董两家门当户对，董家也是常州官宦大族，董舜畹的父亲董似谷曾任江西粮道。同治元年董舜畹嫁到盛家，十六年后，光绪四年（1878年）因病去世。她为盛家生了三个儿子昌颐、和颐、润颐，还有秋儿等三个女儿。

盛宣怀奔波在外的日子里，常常写信给董舜畹，聊补相思之苦。32封信应该不是两地书的全部，但就是单看这些信，几乎每封都情真意切地表达了他对妻子朝思暮想的心情，如“系念之至”、“相思入骨”、“归心似箭”、“深以为念”、“驰思弥切”等词语，随处可见；如“小楼听雨，半榻然香，觉半载相思，一管笔扫不尽，尺幅纸载不下矣”，“归期不远，我主人幸弗以为怜念。我每念及远别胜新婚之句，而离恨便觉减去几分，想我主人必有同心”，“汝闷守闺窗，亦恨我薄幸郎久别不思归否？”这样的语句，比比皆是。盛宣怀在信的开头，总是亲热地称呼妻子的小名探梅，在诗里和信中，常常以梅花作比喻，寄托自己魂牵梦绕的恩爱之情。

如诗句“个时魂芍药，几度影梅花”。如信里说“有梦总在梅花岭上，别离苦况如斯”，“梅花帐里，梦到梁鸿”，“苏、常两处事完回楚，总在岭上梅开时也”。我想，不要说董舜畹读这样的信，即使是不相干的旁人读来，也要“任是无情也动人”了。

盛宣怀在信中经常问候董舜畹的健康，嘱咐她按时服药，“安心静养”，“保重小心”，“善自珍摄”，还恐怕她空房寂寞，劝她经常到母亲房内坐坐，“借免寂寥”。还有好几封信，牵记妻子将要分娩，再三叮嘱要格外注意。盛宣怀在许多信里还常常提到为董舜畹买了首饰、绸缎、衣物、燕窝等礼物。

挥洒文章意自如

盛宣怀是富家子弟，从小锦衣玉食，难免染有纨绔习气，在外之事，难免不小心传到夫人的耳朵里，可能她在信里指责他了。盛宣怀已是老练之人，正如他在诗里吟道，“挥洒文章意自如”，在信中信誓旦旦说自己“沉闷时间亦散步，然不过走马看花，断不作襄王之梦”。在囗囗年二月十七日信中，盛宣怀更是详尽表白，好像自己被冤枉之极，并且对妻子边哄边捧，以息事宁人。我不妨摘录如下：

来信所云杏观者，虽识其人，并未与之来往。皇天在上，盛杏荪如与苏州妓女杏观有桑中约，永为刀枪剑戟而死。非此重楚，亦无以解卿之疑，释卿之憾。且此人闻已跟人逃走矣，请卿放心。我前年病时光景，亦不敢忘；卿之尽心伏侍，恩同再造，亦不敢忘。信中云，我无真心待卿，亦只好问旁人，看将来耳，我亦不敢辩。上海美妇女却有一二人，我虽在戏馆中识其姓字，而究系走马看花，未稍綦心。将来金眷回苏，夫而后此心可大白于天下。圣人见南子，而子路冤之，夫子楚之；仆见杏观，而卿冤之，我楚之，亦何憾焉？屋事一竣，即当旋楚，面晤不远，情益如焚，但卿近来言语情形，深有河东风气。多愁多病人，殊难遣此，望此后仍以”温柔”二字勉之。大凡女子以刚伏人，则人心虽柔而不服；以柔伏人，则人心虽刚而必服。愿卿佩斯语以行法，则幸甚。

一百多年以前，富贵人家往往三妻四妾，作为富家正房大少奶奶的董舜畹，一向恪守三从四德，对丈夫要娶姨太太尚且会大度首肯，到此时，对此事，她又会有什么话可以讲的呢？

更有甚者，盛宣怀后来在信里又“意自如”地“挥洒文章”：“黄花蒲柳，相见实多，可你供耳目之娱，却难作晨昏之伴。汝前以杏官者冤我，我诚有此种事，思家之念亦可稍慰矣。挟妻拥姬，平生所愿，十年后尚须贤德夫人为我物色之，成全之。”后来盛宣怀真的娶了小妾幼香，在信里又说：“幼香年轻，尚无知识，我并不喜欢他，只是木已成舟，养他一世而已。”自己的丈夫不仅文章“意自如”，而且行为也“意自如”，董舜畹只能听之任之，因为这不是她凭自己的力量所能改变的事。盛宣怀先后娶了两位夫人，五房如夫人，一共有八子八女，真是妻妾成群，子女满堂。

丈夫还学愁儿女

在信和诗里，我们还随处可以看到盛宣怀许多关心儿女的话语，牵挂与疼爱的拳拳之心，情透纸背。

昌颐是他们的大儿子，盛宣怀初为人父，对他更为上心，从昌颐吃奶开始就关心备至，在几封信里他再三叮嘱：“昌颐断要与他乳吃，我幼时吃亏在此，母亲此刻亦甚懊悔。”“昌颐既换湖北乳妈，天里未必肯吃，可多骗粥饭亦有益，但是荤腥坚硬断不可与吃耳，至嘱至嘱。”

等到昌颐稍稍长大，他又经常问：“昌儿近来身子如何？”还反复关照：“天气渐热，昌儿少与厚味吃，夏天免得受病。”“昌颐未曾出过大门，一路须用风帽，尤防惊吓，须与汝同坐一轿，乳妈恐靠不住，至要至要。”

和颐、润颐、秋儿等陆续诞生，盛宣怀对他们也是关怀有加，信中经常提及“三儿具好否？”特别是几个小孩种牛痘后，他更是不放心，一直问长问短，吩咐他们“牛痘之后，须谨慎忌口”,因为，当时这也是一件大事，弄不好会有不良反应。

昌颐再长大，开始提亲了。“昌颐亲事，史润生之女未知好否？据刘贻檚云，史苞生之女相貌性情更好。望你即到史家一见，究竟谁好便定谁。苞生已故，其夫人甚贤惠，择媳只要人好，不在乎亲家也。外面阔人女儿甚多，我总不要，因其女未能知其底细耳。”这封信落款日期也没有年份，但满打满算，昌颐不会超过十五周岁，不过盛宣怀选择儿媳妇的标准倒还是不错的。

征人今日总思家

盛宣怀对妻子儿女体贴关心，对大家庭成员的关照也是无微不至。“家中大小谅具平安，念念。”类似这样的句子，在前前后后的信里俯拾皆是。大家庭的事情他都很当一回事，比如家中过年敬神，请客送礼，父亲相亲纳妾，兄弟就业，三妹出嫁，六妹分娩，大家庭中上下人等，事无巨细，他都切切在心，一一关照。在囗囗年四月初四日信中，我们更可以看出他要家里注意火烛小心，凡事防患于未然：

门户火烛，关系非同小可，我处后廊弄堂门，我曾经锁过，近闻贪懒仆妇日夜开此门出入，实为可惊可骇。此门若不严闭，将来奸淫邪盗皆在此门中出入矣，可不畏哉！望即仍为关锁。令昌颐面求老爷亲笔封条封好，如有无知仆妇强开此门出入者，不论王亲国戚，均即日撵出，不准姑容。汝房背后煤炉一个，夜不息火，更属荒唐。此事可责成王妈临睡时封息，仍望汝不时往看，如有一夜不封，即将王妈痛骂撵出。汝前廊弄门，亦责成王妈关闭。此门夜饭之后即宜关闭，亦不宜金吾不禁也。御仆妇，诸事不妨从宽，惟门户、火烛两大端，关系身家性命，万不可隐忍不言。我不在家，遇有疑难事，均商之六妹而后行，决不会错，此诸葛亮锦囊计也。

我们读了这32封信和3首诗，“一斑窥全豹”，除了能更深入全面地了解盛宣怀，了解他的原配夫人董舜畹及其家人以外，还能由此了解一百多年以前中国官宦人家的生活，甚至能了解当时上流社会的一些情况，仿佛看到了一幅幅晚清社会的民俗画卷。

附录：香港中文大学藏盛宣怀写给原配夫人董舜畹的诗三首

1.同治五年囗月囗日一封信中写的诗：

离家独写宜春字，二十三年第一年。男子原来贵自立，长驱万里马争先。况我江南是故乡，长江三千非远道。杨柳依依白雪霏，相思半载奚惆怅？所望近亲平安书，天涯依然咫尺居。新春迎到旧春除，挥洒文章意自如。

2.纪梦赠内（同治九年六月四日）

南望江天雁，沙寒宿雾遮。思家频入梦，得梦必还家。搔首归期问，扪胸别念赊。个时魂芍药，几度影梅花。风静鸣刁斗，云开迓玉华。迢迢巫峡雨，荡荡洛城霞。那处抛红豆，谁家战绿瓜？一灯具一枕，新月半窗斜。庚午季夏四日杏辳潼津营次藁。

3.端午日车中口占（囗囗年五月初五日）

万斛相思载一车，征人今日总思家。马蹄追影飞尘洗，貂尾迎风摆道遮（将士贺节故云）。铸剑何须午日艾，飞符不借毗陵衣。丈夫还学愁儿女，儿女愁侬应文赊。

作者：陈正青
编辑：范菁
责任编辑：报理评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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