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丨陈平原:读书“真好玩儿”!

2018-11-30信息快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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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起读书,我欣赏晚明文人张潮《幽梦影》中的说法:“有工夫读书,谓之福。有力量济人,谓之福。有学问著述,谓之福。”在校学生一般感觉不到这一点,还埋怨老师布置那么多“必读书”,实在“不人道”;走出校门后,为谋生终日忙碌,那时你才意识到,有时间、有精力、有心境“自由自在”地读书,确实是很幸福的事。

本想说“人生得意须读书”,怕同学们误解,说我好了伤疤忘了疼,故意隐瞒青灯苦读的辛酸,也不谈考试前夜不能看足球赛的痛苦,更不关心“掉粉”或“出局”的尴尬。好吧,那就换一个角度,探讨读书的感觉,到底是美好、痛苦、严肃、快乐,还是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读书很快乐,但读书也很艰难,凡只说一面的,都是骗人。正因为读书“苦乐相生”,既有挑战性,又不是高不可攀——不像造航天飞机或飞往火星那么难,普通人只要愿意,都能实现,因此,我才说读书“真好玩儿”。

自古艰难“劝学文”

八年前我讲“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读书”,称古今中外的“劝学文”大都不可信。不是说别人不行我行,我的也不行。问题在于,明知“劝学”效果很有限,为何还有那么多往圣先贤乐此不疲?

劝人读书,拿“黄金屋”、“颜如玉”来引诱,这很俗气,可又很实在,也很有效。“文革”期间,我在粤东山区当民办教师,农村的孩子不爱读书,经常辍学,因而得去家访。家长是这样教训孩子的:你要好好读书。读好书,将来就像你老师这样,不用下田干活。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重回山村,早年的同事告诉我,现在的家长改口了:你要好好读书;要不,就得像你老师这样,走不出山村。那些教育自家孩子“好好读书”的家长,不见得知道《劝学诗》,可思路是一样的。

问题来了,有人读书多,很成功;有人读书少,也很成功;有人基本不读书,同样赚大钱,甚至还当了皇帝。当老师的,你怎么给学生解释:当下中国不少“成功人士”学历很低,手下却有无数博士、教授、院士围着他团团转。那些“头悬梁锥刺股”者,始终“怀才不遇”,或连“才”都没得“怀”,难怪一想起来就很窝火。其实,古今传诵的各种读书名言,因其针对特定时代的特定人群(学者、文人、权相、帝王),即便有一定道理,也不可全信。“开卷有益”作为各种读书节的口号,需要仔细推敲——为什么开卷、开什么卷、如何开卷,以及开卷的效果怎样?谈读书,我更愿意先问这“读书郎”的年龄、职业、心境、目标等,然后才“给个说法”。比如,王国维的“三境界说”,就只适合于专家学者,拿到广场上去对着大众宣讲,什么“独上高楼”,还有“灯火阑珊”,听不懂。

还有一个很棘手的问题:读好书,不见得就会有好出路。面对此“读书无用论”,当老师的你不能不回应。我多次批评实行了十多年的“大学扩招”。真正让人感到棘手的,还不是教授们耿耿于怀的“教学质量下降”,而是大学生就业日渐艰难。我们只说更多人上大学是好事,可大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的痛苦,并没有被真正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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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业化”与“业余性”

晚清西学东渐以后,我们整个教育制度变了,世人对于“学问”的想象,也跟以前大不一样。过去说,读书人应博学深思,所谓“一物不知,儒者之耻”。现在呢,专业化成为主流。而与此相联系的,便是国人对于“高学历”的盲目崇拜。过去找工作,大学毕业就行了,现在水涨船高,非硕士、博士、博士后不可,这种选人的眼光是有点势利,但并非毫无道理。因为当今世界,“专业化”乃大趋势。

马克斯·韦伯一九一九年在德国的慕尼黑大学为青年学生作题为《以学术为业》的讲演,此演讲影响了好几代学者,至今仍被强烈关注。演讲中,韦伯有这么一段话:“学术已达到了空前专业化的阶段,而且这种局面会一直继续下去。无论就表面还是本质而言,个人只有通过最彻底的专业化,才有可能具备信心在知识领域取得一些真正完美的成就”;“只有严格的专业化能使学者在某一时刻,大概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时刻,相信自己取得了一项真正能够传之久远的成就。今天,任何真正明确而有价值的成就,肯定也是一项专业成就”。

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了,韦伯的断言依然有效。直到今天,“空前专业化”仍是学术界的主流思想。当然,这种“专业化”强调到了极端,会有很大的弊病。尤其对于人文学者来说,可能限制其学术视野,也可能影响其综合判断,更可能消解其本该承担的社会关怀。

关于学者如何超越具体专业的限制,中国人有个绝妙的说法,叫“博雅”,与“专精”相对应。不同于“文人”,不同于“专家”,也并非汗漫无所归依,而是“有专业但不为专业所限”。如果你受过高等教育,那么,不管是今天在校念书,还是毕业后走上工作岗位,最大的困境,很可能便是如何在“专业化”与“业余性”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

面对这个困境,有三种选择:第一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专业书”,直奔院士或诺贝尔奖而去;第二种,自由阅读,不求闻达,追求生活的舒坦与适意,无意或无力成为专业人士;第三种,既想成为杰出的专家,又希望保留阅读的乐趣——这第三条道路最艰难,也最值得期许。在“专业化”与“业余性”之间徘徊,那是一辈子的事情,至于在学期间,可以有轻重缓急,但我不主张过早地合弃某些“题中应有之义”。

关于“专业化”与“业余性”的纠葛,没有统一的答案;作为读书人,这个困境你必须认真面对。所有关于“读书”的论述,其实都该有的放矢:相对于独尊自然科学的潮流,我们强调人文学的意义;相对于过分看重考试分数,我们突出人文修养;相对于专家之炫耀专业性,我们标榜阅读兴趣;相对于道德教育的居高临下,我们强调人文教育的体贴入微;相对于高歌猛进的功利性阅读,我们主张“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为什么这么做?因为在我看来,当下中国,要讲“阅读的敌人”,首推过分“功利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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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问题”且“讲趣味”

同样是“读书”,有两种不同的姿态与目标:一是在大学里修习相关课程,准备拿学士、硕士、博士学位;二是课外学习,自学成才,或走出校门后自由阅读。最大差别在于,后者不必要“循序渐进”,也没有“进度”或“成效”方面的考核指标。

肯不肯读书是一回事,会不会读书又是一回事。有的人读了一辈子书,勤勤恳恳,但收获不大,连一点“书卷气”都显示不出来。为什么?原因很多,最大的可能性是方法不对。以我的观察,会读书的人,大多有明显的“问题意识”。知道自己为什么读书,从何入手,怎样展开,以及如何穿越千山万水。

对于那些已经完成基本训练或走出校门的人来说,只有“带着问题学”,才能选准目标,集中精力,最大限度地调动你阅读的积极性,而且容易见成效,鼓励你不断往前走。

对于“非专业”人士来说,选择与自己本职工作相关或自家特别感兴趣的课题,然后上下求索,这样读书比较有效,也有趣。一九二二年八月,梁启超应邀到南京东南大学的暑期学校讲学,有一讲题为《学问之趣味》。其中提及“必须常常生活在趣味之中,生活才有价值”;而最能引发趣味的,包括劳作、游戏、艺术、学问等。我相信,人生百态,“读书”是比较容易“以趣味始,以趣味终”的。最近这些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很多退休人士,因信仰、因投资、因旅游、因收藏等缘故,拼命读书,且很有心得。没有考试的压力,也不想成为专家,就是喜欢,甚至成痴成疵成癖。用晚明张岱的话来说,有痴有疵有癖才可爱,因其“真性情”。读书也一样,不管你喜欢读哪方面的书,只要能读出乐趣来,就是好事。在我看来,读书讲趣味,比讲方法、讲宗旨,要重要得多。

“有问题”,迫使你深入钻研;“讲趣味”,故“可持续发展”。这两者相辅相成,读书就变得好玩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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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2013年《读书》杂志

编辑:钱好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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