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分居
我真正“认得”父亲,是在1953年之后。我幼儿时期父亲在陕州军分区。那时,母亲在陕县公安局。父母亲同在一城,每星期可能只有一次见面,吃住都不在一起,各干各的工作。这在今天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却是那时的普遍现象。后来,陕州军分区撤销,并入洛阳军分区,父亲就调到了洛阳。
父亲是个讲吃不讲穿的,这是我到洛阳对他的第一印象。我长期跟着母亲,几乎不怎么见到他。母亲在栾川,父亲见到我,对我很温和。但我觉得他是“外人”,坚决不允许他“上我们的床”——这事直到他年老,提起来还笑不可遏。我真正“确认”他是“爸爸”也是到洛阳之后。因为母亲到洛阳比他迟,住房、上学这些事务没有安排好,我曾跟随父亲在洛阳军分区住过一年多。他这才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提升起来,我慢慢想道:“他比妈还重要。”
他和我第一次谈话就是说吃的问题:“孩子,只有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才真正是你的,别的一切都要扔掉。你要学薛仁贵,顿餐斗米,才会有力气做事。”“我们不要奢侈,其实我们也奢侈不起来。不管好歹,一定要吃饱,人的高下不在衣装上比。”“你将来可能会遇到各种场合,见到各种人物。不管是谁,再大的官,一道吃饭不要空着肚子忍。”
这些话当时不完全懂,但我觉得他的话比妈妈的新鲜,有劲。事实上,我终生都在按他的这一指示做着。
父亲和母亲是不同的,他除了吃饭、晚上睡觉的事,别的一概不问。母亲管着的事,比如洗澡、理发、换衣服、上学、功课等一向“烦死人的事”,在洛阳军分区一下子全蒸发掉了。
洛阳军分区是个基督大教堂改建的,离洛阳车站(现洛阳东站)约300米左右。母亲在陕县,父亲敢于放手让我独自坐火车两地往来,年纪小,也不买票,我就在车厢里穿来穿去玩,连列车员都认得我了。
▲二月河在中国共产党全国代表大会上
孤独
父亲终生都是孤独的,我不记得他有任何一位“莫逆”之交。他对所有人都一样:客气、冷漠、善待、关心,但绝不和人套近乎。谈起所有的人,包括他昔年的战友,他总能说出这人大堆的战功、优点、成就。我的记忆中,从领袖、领导到战友,他没有说过任何人的缺点,但我也没有看到他的那些战友私下与他过从甚密。就这一条,我觉得他深邃、宽容,也觉到了他头上那片乌云浓重的密度。
“文革”期间他已离休在家,但外访调查历史事件的人还是不少。有一次昔阳县的造反派来,是调查一个“当权派”的,问:“你认识吗?”
“认识。”
“当时你在哪里?”
“我在一区。”
“他和你在一个区吗?”
“不在。他在×区。”
“他被俘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
“他有没有变节或失节的行为?”
“就我所知,没有。”
“他自己承认他出卖了你,供出了你的名字。”
“年轻人,”父亲盯着他们说,“要知道,我当时是区委书记,不但群众都知道,连敌人也都知道,是公开的身份,这怎么能算出卖?”
那年头,是可以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岁月,来找他“外调”的人络绎不绝,各路人马无不扫兴而归。
“胆小”
1955年授军衔,父亲是少校,这个象征荣誉和地位的军衔按他的“准团级”定,也还算公道。但是,到此为止,直到军衔取消,他就像一个被图钉在墙上按死了的旧挂历,一直是“1955年”。与他相比有我的舅舅。舅舅在栾川县时,曾是他的警卫员,授衔时是上尉,继而大尉,再继而和他一样:少校。父亲在外头、在家里从来没有一句话,只是说:“组织上已经很照顾我了。”
作为儿子,我当然难以听到人们对父亲的反面评价,我感觉到有刺的有这么几次。一次是他在军分区门口,他走过去,几个战士在背后议论:
“他叫什么名字,怎么老在院里转悠?”
“叫凌尔文,别看是少校,工资高着呢!216元呢!”
“都是少校,他凭什么这么多?”
“资格老呗,1946年的兵,加上入伍前的资格,军龄补助就高。”
再一次是他搭档的一位同事,粗放又“豪爽”的人,也是父亲从他面前走过,我就在他们身边,他瞟着父亲的背影,对周围的人说:“我才不管他有多老的资格,该整他我就整他!”
但后来此人冒犯了首长,我见首长来谈,说他“混账”,父亲说:“他是刀子嘴豆腐心。”首长却不肯宽容:“刀子嘴,也是刀子心。”
还有一次县委让书记、书记处书记等汇报产量,别人都7000斤、8000斤地胡扯八道,父亲老实回答:“我见到的每亩是300斤。这是好地,赖地打不到300斤。”
县委书记没有点他的名,说:“看来我们有些老同志,思想还跟不上形势呐!”这事是他回家告诉母亲时我听到的。
一阵沉默后母亲说:“你不能进步,这也是原因。”
“你不能进步,不也是这个原因?”
“我受你的牵连。胆子太小了。”
父亲胆小,但他在日本人眼里不是这样。1945年日寇投降,缴获的日伪文件中有这样的话:
近在我铁壁合围中,王兰亭、凌尔文等人率数十土寇,西犯马坊,甚为猖獗。
有一位受过伤的战友说他:“你命大,打这么多年仗,没有受过伤。”父亲笑答:“只差一厘米。打安阳时,一颗子弹从我的脖颈子平穿过去,一件棉袄撕成两半。”
我问过父亲:“打仗时你怕过没有?”父亲说:“人的命天注定。开战之前心里也有点紧张。我到战士中间,听他们说笑话,和他们唱歌,一会儿就什么都没有了。”
还是在昔西,有一次敌人搜山,他伏在草丛中,搜山的伪军拨开草,他忽地站起身来吼:“你他妈活够了!”吓得敌人弃枪逃走。
父亲管审干,因为他是洛阳军分区政工科长。但他有两个历史“疑点”:一是抗战时期有一天,也就是在昔西一区时,有一次他们三个人同时被敌人的“棒棒队”(伪地方维持会武装)围在一个窑洞里,敌人用火烧洞熏他们,又扔手榴弹进来炸。区里一个通信员叛变,提名道姓:“凌尔文,快出来投降皇军。”他们在窑里也喊话:“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皇军有白面、大米!”“你们要弃暗投明,要学关公,身在曹营心在汉!”坚持到黄昏——可能是因为地处游击区,敌人也怕天黑遭伏,不言声撤退了。这一历史问题考问出来:“敌人为什么会自动撤退?你们三人是不是有变节行为?”
第二个疑点,是1946年他参军之后。当时国共谈判,与美国方面组成“三人小组”,天天扯皮摩擦。父亲曾参加(我记不清哪个战区)这个小组,当联络员。和谈失败,“三人小组”撤出,却没有通知到他,被国民党扣押了10多天,后经小组再度索要,释放回队。他蹲过敌人的班房,回归后再蹲自己人的拘押所接受考问。
如此种种,这些疑问,每一次“审干”,都要重新拿出来过滤一番。
▲当兵时的二月河
理智
母亲是1960年瘫倒的,一瘫就连起居、走路、吃饭、脱衣全部不能自理,经过医生全力救护,一年之后才能站起来,拄着拐杖细步蹴着前进,每一步也就一寸左右。我亲眼见父亲每天给母亲换洗尿布,搀着母亲散步,五年如一日这些活他都自己干。母亲是个性格刚烈急躁的人,中风失语,说话不能辨。她想说什么,说不出来,又无法表达,急得竖眉立目,用拐杖连连捣地,我们子女在旁束手无策。父亲总是把耳朵凑到她口边,轻声细语请她不要着急,慢慢说……有一次侧耳半日才听清她道出两个字:“上……学……”父亲告诉我们:“你妈叫你们上学去。”我们兄妹都笑:“今天星期天。”母亲叹口气,无奈地摇摇头。父亲一句话:“做功课去吧。”我们便都凛然退下。
母亲病故,我和父亲并肩立在她的遗体旁,不知过了多久,他说:“她已经成了物质。我们已经尽到了责任。”
父亲教我学会了理智。许多人都知道我说过“拿起笔来老子天下第一,放下笔夹着尾巴做人”,这后一句是从他的理智衍化而来。他在革命队伍里一直都是弱者,但他从来也没有过抗争。
摘自《作家文摘》
作者:二月河
编辑: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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