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过得卑微,但仍有欲望,这欲望是深情的
卫西谛
重温《巫山云雨》的那天,人在客途,打开电影时,已是午夜。然而当第一个画面出现,就想起十多年前在家里,也是半夜,打开电视,电影频道正在放这部电影。气氛恍然如昨。它仍然这么的不同,以至于没有任何后来者。
《巫山云雨》诞生至今二十年。我在微信上问章明导演什么感觉。他回答说: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再看过,似乎是害怕回到当年那个情景。二十年过去了,真是弹指一挥间。想当年拍完 《巫山云雨》心想,这实在不算什么,好戏在后面。然而五年后才找到一点新电影的投资,之后投资对我更不易……”
我看到他的话,心里多少有些伤感,也有些歉然。一部于观众而言影响很大的作品,没想到对作者而言却引发了一些壮志未酬的挫败感。尽管章明之后的作品再也没有被外界重视,但是我仍然一直喜欢他在日常背景中捕捉到的情感暗流。严格来说,甚至是有些黑暗的暗流。温暖如怀抱,恐惧如噩梦。
但是二十年前的《巫山云雨》里拍出来,还未成暗流,还是“在期待之中”的欲望。电影看到最后,未必是看形式、看隐喻、看主题,而是看一种精神性的东西,与观看的人是否可能发生不可言说的呼应。二十年后,我再看《巫山云雨》,这种呼应就像信号灯一样在眼前亮起。
这次看,忽然有一种“隔”的感觉。明明是这么熟悉的剧情、台词、画面和意境,却像是看一部新电影。很遥远,就像电影里那个被江水淹没的巫山,我从未去过的巫山。
即便至今,有人问我为什么喜欢《巫山云雨》,我也很难回答。就像这部电影里,民警问男主角麦强:“当时有那么多妇女,为什么单选她”,麦强回答说:“我觉得,我觉得,我见过她”。我也觉得,这部电影里拍出了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也许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又发自欲望的呼唤。我第一次看《巫山云雨》,初感是有些“涩”,大概因为它太写意了。后来一次,在半夜的电视频道里看到这部电影,画面一出来,就沉浸下去,全是滋味。再后来一次,在电影学院的标准放映厅里,大银幕前看胶片,在黑暗里有了“真正的心潮澎湃的感觉”。
《巫山云雨》的编剧是作家朱文,故事结构很有点实验的色彩。先说一段长江上的信号工麦强无聊的工作与生活;再说一段和麦强无关的、巫山一家旅店女职工陈青的故事;最后又兜回到麦强的身上来。仿佛波浪看似退去,又重新涌来,拍打堤坝,激起更大的回响。但章明并非要引人入胜地去讲这个故事,他的电影语言明显地师法自安东尼奥尼,这让很多想看故事的观众觉得错愕。有一年,电影学院重映这部影片,章明被请去和学生交流,自然有人问他,当初为什么想要拍这个片子?他的回答大意是:“看第五代的电影,《一个和八个》把人放在角落里写;《黄土地》的主角是大地,不是人物;《红高粱》拍高粱地上的欲望。但是这些电影都不去写人———那些普通人的内心,他们在想什么。于是就想到回到自己生活过的地方拍这样一部片子”。
直到今天,我觉得《巫山云雨》的好处就是拍出“人的状态”,普通人、正常人的状态,男人和女人的状态。据章明说,起初北影厂不给拍,后来是田壮壮导演跟厂里担保:“小年青嘛,爱搞搞艺术。”他亲自做监制,这才拍成了。它有拍摄和放映许可,只是拍好一直无人问津,公映过,也在电影频道播放过,但还是只在很小的圈子里被谈论。很多年里,章明感到痛苦,因为一直有人跟他抱怨看不懂《巫山云雨》。他说:“同样的故事,各人有各人的拍法,我以自己的想法去拍自己的故事”。像麦强那样孤独的男人、像陈青那样困苦的女人,只是沉默地活着。他们虽然过得卑微,仍具有欲望,但他们的欲望没有人注意。这种欲望是深情的。
演麦强的是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的老师张献民,他说自己在这部电影里的功能相当于长江边上的一块石头。这是自谦,也证明《巫山云雨》要拍的不是人的外在,而是人的内在。这电影里,没有任何确切“含义”的段落很多。比如总是突如其来的雷雨,总是拨打不通的电话,种种集合起来,传递一种微妙的意境,给敏感的观众去体会。电影的最后,麦强和朋友对话时,交叉剪辑了麦强过江去看陈青的画面。许多人对此有些莫名,其实章明解释这个段落时所说的,也可以解释这部电影所有“莫名”的地方——他说,这就是“灵魂出窍”,你可以理解成想象、梦境、或现实,什么都可以。
我喜欢章明对《巫山云雨》的总结:“比新电影更年轻,比旧电影更古老。”隔着二十年的时光,我们在微信上聊着他二十年前的创作,他发来这样一段话:
“在‘新’的方面,我有些电影语言的革新预谋和即兴的发挥。在‘旧’方面,那时我觉得,中国电影自《小城之春》和《早春二月》后,很少有与中国文人精神传接的作品了,《巫山云雨》就是想做到这一点。是那时的一点野心吧。”
《早春二月》
《小城之春》
作者:卫西谛
编辑: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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