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读《奥兰陀的疯狂》
槐鉴脞录之三
《管锥编》中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大诗人阿里奥斯多诗文征引共有十次,多半出自《奥兰陀的疯狂》这部雄伟长诗。
《疯狂的罗兰》中文版2017年12月由启真馆策划出版
本书译者王军教授以翻译此书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翻译奖”
疯狂的罗兰
钱锺书将这位作家译作“亚理奥斯图”或“亚理奥士图”,未能统一。我们只好遵从一般习惯的译法,而诗题用的是他夫人杨绛在《堂吉诃德》中的译名(借自西人研究的译注一再将《奥兰陀的疯狂》节序译成行数,说明杨绛对此书是非常陌生的)。《小说识小》中有“亚里屋斯吐《咏屋兰徒发狂》第七篇”云云,译得有些草率,不能算数。《管锥编》注释中引的是“赫普利古典丛书”的意大利原文。十多年前,还有些读者根据钱锺书读西方古典喜引娄卜古典丛书本的情况,认为钱锺书不懂那么多外语,都是看了英文的对译故意引原文以示高深的。《容安馆札记》出版后,我们看到第五百三十一则及第七百六十八则“杂书”的第一部分即关于读“赫普利”本《奥兰陀的疯狂》的心得,总共有十四五页的篇幅(另外还有十一则札记也涉及过此书)。《管锥编》所引述者全见于此,根据钱锺书读书笔记和札记的分别,尚未出版的《西文笔记》里肯定有更详细的摘录。在此我们选几条来读。为求便捷,对于札记中所引的原文,我们直引汉语大意。
第四歌,一位公主因被人诽谤为不守贞操而将依照当地法律处死,Rinaldo听闻后道:“少女于绣榻接纳情郎以宣欲,即被处死,制订和奉守这法令的人都该被诅咒”;“同样是郎情妾意、两心相悦,为何女子要被那些蠢才们愤愤不平地给予处罚,而男子却可以一犯再犯不受责备,甚至还能得到夸赞和颂扬?”(分别见第六十三和六十六节)钱锺书评论说,阿里奥斯多在此毫不忌讳地反对自古希腊贤人梭伦以来立法思想中的两性道德观,普劳图斯在《商人》一剧中也对此有所体现(参考的是Iwan Bloch 的《论卖淫》)。《管锥编·周易正义·大过》提到“亚理奥斯图诗中诅咒古人定律,许男放荡而责女幽贞”,即见于此处。钱锺书札记中又评论说,尽管阿里奥斯多兴高采烈地讲了不少女性缺点的故事,仍不失其骑士本色。他引述了三段诗行为证,前两段分别是Rinaldo对试图检验妻子是否忠实而陷于悔恨的骑士的劝解,水手讲述律师Anselmo 与妻子互相背叛并宽恕的故事之结论。还有第二十八歌讲的故事,说伦巴第国王Astolfo 与其臣子Giocondo 均为美男子,却先后发现自己妻子不忠,于是游荡世界引诱了上千名贞女失节,最后两人决定共享一个少女,谁料她仍然要红杏出墙,二人大笑,得出女人都经不起诱惑的结论。故事讲完后,一位老者评论说:“哪个男子对自己妻子忠贞不二呢?都能经得起婚姻之外偷香窃玉的诱惑吗?凡妻子不忠于丈夫的,我敢说都是丈夫的不安分造成的。基督告诉我们: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钱锺书说,乔治·艾略特小说《亚当· 比德》中勃艾色太太的名言“我不否认女人傻,万能的主造她们来配男人”,恰似阿里奥斯多观点的简朴表达。
第三十七歌围绕厌恶女人的Marganorre的故事展开,说他“不能忍受女人靠近,仿佛阴柔的雌性气味有毒”,钱锺书谓可参看《周书》卷四十八,“萧詧恶见妇人,虽相去数步,遥闻其臭”,又与莫扎特意大利版歌剧《唐璜》中的“仿佛嗅到女人之气息”相类。
补注中还提到《奥兰陀的疯狂》两处与《天方夜谭》故事雷同的情节。第二十八歌中Astolfo 与Giocondo 的故事,钱锺书说,这是对《天方夜谭》开篇序曲的一个闳肆的扩写本,这并非独见新说,此前西方学者早就指出这一点。文艺复兴时期《天方夜谭》虽未传入欧洲,但中古意大利人即听说过这个序曲故事,阿里奥斯多在上一歌结尾便自称是从他朋友威尼斯牧师Francesco Valerio那里听来的。另一处在第四十三歌,插叙曼图亚城律师Anselmo与妻子的故事,先是丈夫发觉妻子与英俊骑士偷欢,欲杀之于荒野,妻子神秘失踪,又以幻术令丈夫在巨大财富诱惑下答应与一黑人男子睡觉,随即现身斥责其品德亦非坚毅刚贞,两人于是和好如初。钱锺书说,这个故事亦见于Mathers由Mardrus 法文转译本中的“The Fifth Captain’s Tale”,按即埃及苏丹拜巴尔一世的十二巡察官所讲故事的第五则,Burton 与Payne译本均将之置于副册(巡察官为十六人),不怎么为人所重视。钱锺书说比较家和探源者应当对这个题目下些功夫,这句话恐怕到今天还有效,因为我们读Robert Irwin 写的《天方夜谭手册》一书,第三章关于欧洲文艺复兴文学所受《天方夜谭》的影响,关于《奥兰陀的疯狂》也只能举出前一个例子(并且把人物关系都混淆了)。
第五百三十一则札记开篇,钱锺书即用英语说:“近代语言余能读者四,其叙事诗中,惟此书超然独异,几无瑕疵,兼有爽畅之诗才与奇诡之组织。”根据钱锺书自小喜爱《说唐》、《岳传》这类小说的习惯,不妨推想他读这部妙趣横生又枝蔓繁富的骑士文学作品一定也是非常快乐的。《管锥编》一处引此札记中描写摩尔兵卒攻城“冒锋镝争先,然或出于勇而或出于畏”的句子,与《左传》相比较;另外一处论时代谬误时,指出《奥兰陀的疯狂》里面出现中古欧洲未有的火枪,被阿里奥斯多以“魔鬼手制”而掩饰过去。札记还有一段妙语值得一提,意思是说,钱锺书以前读书得知马克罗比乌斯(5世纪初拉丁作家)曾评价荷马描述大小战事搏杀均胜过维吉尔一筹,他现在觉得此公若能生睹《奥兰陀的疯狂》,无疑会让阿里奥斯多凌驾于荷马之上远甚。他津津有味地回忆起书中两大武士的最后一次决战(见于全书末尾,钱锺书在此记错了章节),大呼妙极,乃是“以奔雷走电完成的全诗之最终乐章”。这不就是《堂吉诃德》里面那位“痴气旺盛”的主人公喜欢的话题吗?现在的学术研究论文,哪儿还在乎这个。
摘自《蚁占集》
作者:张治
编辑: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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