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记忆 | 琉球归中国还是归日本?李鸿章说:听女婿的
▲左:李鸿章;右:张佩纶
【导读】张佩纶是晚清政坛上精通洋务的清流人士,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李鸿章的女婿,又是著名作家张爱玲的祖父。近日,上海人民出版社的《李鸿章与张佩纶往来信札》出版,书中收录了李鸿章、张佩纶两人30年间往来通信400余封。
此前,报曾经采访该书作者、历史学家姜鸣,在他看来,李、张二人的书信往来揭示了晚清政坛大量内部运作的秘密,如北洋海军的筹划、朝鲜壬午事变和琉球问题的处理等,对后人深刻了解晚清政治势力的格局、洋务运动的艰难曲折、近代海军和海防的建设,提供了极其重要的第一手资料,“这是近年来公布的最有价值的中国近代史研究文献之一”。
张佩纶与李鸿章关系的渊源
“时下喜欢张爱玲的读者很多,但知道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的人极少。在近代史上,张佩纶的影响力,与张爱玲在现代文学史上一样。”姜鸣告诉记者,在光绪初年的政坛上,张佩纶是锋头极健的“清流”人物,与张之洞、宝廷、黄体芳合称“翰林四谏”。所谓“清流”,是当时官场中的一批言官,取法儒家传统,以刚正不阿、主持清议、议论时政、纠弹大臣出名。据统计,1875至1884年间,张佩纶共上奏折127件,其中弹劾和直谏的占1/3。
张佩纶的弹章写得极好,这在当时是有公论的。他曾上《疏陈大员子弟不宜破格保荐折》,称四川总督丁宝桢特膺保荐大学士宝之弟候补道宝森,恐以虚誉邀恩;刑部郎中翁曾桂系翁同龢侄子,京察列入一等,恐为奔竞夤缘者引为口实。当日,军机大臣王文韶即在日记中称其“风骨,可谓朝阳鸣凤,无形之裨益良多也”。而翁同龢也认为,“张侍讲原折甚切实,真讲官也”。这样的评语由被批评的人讲出来,可见其立论及文字的把握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张佩纶在政坛上的杀伤力一度无与伦比,甚至连他爱穿竹布长衫都有人竞相模仿。
然而,锋利无伦的张佩纶从来不攻击李鸿章,这同张佩纶之父张印塘与李鸿章是早年旧识有关。张印塘,字雨樵,嘉庆己卯科举人,曾任浙江各地县官。张印塘人生的最后几年,一直在安徽与太平军作战,在征战中与当时刚从北京回乡办团练的李鸿章结下了交情。李鸿章曾为他撰写墓表:“方江淮鼎沸,独君与鸿章率千百羸卒,崎岖于忧攘之际,君每自东关往来庐州,辙过予里舍,或分道转战,卒相遇矢石间,往往并马论兵,意气投合,相互激励劳苦。余谓古所传坚忍负重者,君殆其人。”
张佩纶与李鸿章接上关系的确切时间尚不清楚。新版《李鸿章全集》中收录了李鸿章致张佩纶的第一封信,写于同治十三年六月十三日,信中提到“月前泐贺一缄,计邀青照。辰维玉堂清秘,文宴雍容。”据姜鸣透露,所谓“泐贺”,指的是恭贺张佩纶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予编修之事。由此推测,两人在同治末年已经建立起直接的联系,且李鸿章对张佩纶颇为赏识。
据记载,1879年夏,张佩纶丁忧去职,收入窘迫,李鸿章写信给前江苏巡抚张树声之子张华奎,推荐张佩纶到北洋担任幕僚。后来张佩纶出京赴苏州迁庶母灵柩,李鸿章以资助营葬名义向其送钱。1886年,张佩纶第二任夫人过世后,李鸿章更是将爱女李经(小名鞠耦)许配给他续弦,可见对他的看重。
首次默契配合:琉球问题的处理
而张佩纶也积极为李鸿章谋划了许多事情,起始之作是对琉球问题的建言。
琉球是位于西太平洋的岛国,明清两朝均向中国朝贡。光绪元年,日本逼迫琉球放弃对中国的臣属,后将其改为冲绳县。琉球国王派人向中国求救,李鸿章和清政府均认为没有能力帮助琉球国王复国,但对日本并吞琉球,也拒绝承认。光绪五年,美国前总统格兰特来远东游历,允诺为中国调处琉球问题,据中国驻日公使何如璋报告,格拟方案,将琉球北岛归日本,中岛还琉球,南岛归中国。光绪六年,中俄因收回伊犁问题,两国关系急剧紧张。俄方宣称要派军舰袭击中国海岸和港口。同时,日本趁火打劫,再次建议中日两国分割琉球。
正是在此背景下,总理衙门同日本驻华公使在宍户玑开始谈判琉球问题。恭亲王向朝廷报告,拟在修改《中日通商条约》时,准日本人入中国内地通商,加入“一体均沾”条款。同时签订条约,自光绪七年正月起,将琉球冲绳岛以北归日本,南部宫古、八重山诸岛归中国,中国如何存球,日本无从置喙。消息传出,“清流”立即反对。清廷旋命李鸿章统筹全局,详议球案应否照总署所奏办理。张佩纶致函李鸿章,建议把延缓谈判琉球案,作为发展海军的政治策略。
▲张佩纶与李鸿章之间的书信
在姜鸣看来,这是张佩纶出手做的大谋划。信中张佩纶直言,留日本来生一波折,将来朝廷“必将以北洋全防付公”。信中他还直斥沈桂芬误国。紧接着,张佩纶连续写了三封信给李鸿章继续出谋划策。随后李鸿章上《妥筹球案折》,提出“今则俄事方殷,中国之力暂难兼顾。且日人多所要求。允之则大受其损,拒之则多树一敌。惟有用延宕之一法,最为相宜。”主张速购铁甲,船械齐集,水师练成,纵不跨海远征,日本嚣张之气当为之稍平。至于琉球案,原定御笔批准,三月内换约,可探俄事消息。若俄事三月内已议结,则不予批准。在中外矛盾交集、朝廷内部“清流”与沈桂芬一系激烈争论的复杂环境下,李、张联手,将争论焦点转移到发展海军的话题之上。
这是李鸿章与“清流”在官场中默契配合的第一个案例。丁忧在籍的张佩纶“闭门种菜”、“日日写黄山谷,混充名士”,居然能将总署高官如此调动,玩弄于股掌之中。后人从中也可感受到佩纶的霸气和手腕。可惜的是,后来,李鸿章并不主张对日用兵,随着时间流逝,清政府竟失去了与日本继续讨论琉球归属的机会。
清末海军建设,彼此间的支持和争执
1875到1885年,是清末海军建设的重要准备时期。针对海军建设,以李鸿章为代表的洋务派,多次发起讨论。对此,近年来学术界予以了较多的关注和研究。姜鸣认为,事实上,“清流”与海军建设,也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但鲜见研究成果。作为“清流”代表人物,面对日益紧迫的民族危机,张佩纶就一直在思考海防问题。而在发展近代海军中的思考、谋划和行动中,张佩纶和李鸿章彼此之间有支持,也有争执。
光绪八年正月初八日,张佩纶上呈著名奏折《保小捍边当谋自强折》,标志其对于海军发展的思路开始形成。在奏折中,张佩纶首先把应对日本未来的挑战,作为发展海军的主要目标。提出“借琉球为名以罢日本,即借日本为名以固海防。”“驭倭之策,虽无伐之之力,当有伐之之心;虽无伐之之心,当有伐之之势。欲集其势,则莫如大设水师。”“我有楼船横海经制之师,可以靖边,亦可以及远,泰西各国庶存忌惮,亦绸缪牖户之谋,声东击西之策也。”
在海军区域发展规划上,张佩纶认为:“论者谓水师当以北洋为一军,江浙为一军,闽粤为一军。臣以为北洋三口可自为一军,江南可自为一军,浙与闽可合为一军,而粤似宜异军特起者也。”
关于北洋,他建言“宜参用前制,设北海水师提督一员,以直隶天津、通永,山东登莱,奉天金州为四镇属之。提镇师船当分驻旅顺、烟台、大连湾以控天险。”
▲李鸿章的夫人与女儿
关于江苏防御,他认为“上海为洋商窟穴,南北喉衿,一隅实委天下之重,故论今日江南形势,当先海而后江。”建议“改长江水师提督为江海水师提督,驻上海吴淞口外,狼山、福山、崇明三镇均隶之,专领兵轮出洋聚操。淮扬水师与瓜州镇亦宜改用西式江船,演习棉药水雷以为后拒,责大臣以巡江兼顾五省,责提督以巡海专顾一省,移江南提督治淮徐、辖陆路,以为裁汰漕标之地。”
关于浙江防御,他认为“定海为夷人始事之地,与瓯海皆毗连闽中,闽浙又同一总督辖境”,“故以浙隶江,不如以浙隶闽”,“改福建水师提督为闽浙水师提督,割浙江之定海、海门两镇并隶之。浙江提督仍治宁波,专辖陆路。三军立,而南北两洋之势振矣。”
此外,张佩纶致函李鸿章,建议他向朝廷提出设立北洋水师,并由刘铭传担任提督。而李鸿章给出的回复是:“北洋水师提督终当议设,宿将竟无谙习此道之人。省三亦尚隔膜,即资其威望,其如性不耐官,何如?”在李鸿章看来,刘铭传并非水师提督的合适人选。不仅铭传,前湘军水师首领彭玉麟,也不是统领新式海军的人才……
李鸿章“夺情”复出与“清流”的幕后策划
的确,对于政坛上的不少事件,张佩纶和李鸿章有着不同的视野,但在私下,张佩纶是跟定了李鸿章的。其中,光绪八年李鸿章丁忧,返回合肥处理母亲丧事,他拒绝了继任者张树声父子邀请其帮办海军就是一个明证。张树声,安徽合肥人。早年参加淮军,时任两广总督,是淮系中仅次于李鸿章的第二号人物。他此前与张佩纶的交往,见于光绪五年初入京,经大理寺卿朱智安排与张佩纶一起吃饭。他的儿子张华奎,一直交游于“清流”圈子,与张佩纶关系友善。刘体智在《异辞录》中说,“清流”负敢谏之名,为朝廷所重。一疏上闻,四方传诵。平时谏草,辄于嵩云草堂,为文酒之宴,商榷字句。有张某为之奔走,传观者呼为“清流腿”。文中“张某”,即华奎,可见他当时在朝野人士心目中的地位。
1882年,李鸿章母亲病故于其兄湖广总督李瀚章武汉寓所内。按传统做法,官员逢父母去世,必须丁忧,辞职守制二十七个月。临行前,李鸿章安排张树声在他丁忧守制期间,署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其实,李鸿章内心并不想离任,也对张树声不放心。因为,丁忧是官员职业生涯的暂时中断,涉及本人的官位和升迁节奏,以及经济收入。由于高层官员的变动,还会牵动全国重要职务的结构调整,手下亲信、幕僚的前程,所以相关各方,必然产生复杂的遐想和推演。不过,对于个别高级官员,如果朝廷不同意开缺,可以“夺情”,安排其以“署理”方式继续工作。李鸿章的“夺情”复出,便得益于张佩纶、李鸿藻精心的幕后策划。
姜鸣曾在上海图书馆保存的《篑斋函牍稿》中,发现了当年六月初十日张佩纶写给李鸿章的一封密信。文中提到:“高君已援湘北传,商之间平。《实录》及史传均无之,惟《先正事略》有此一节,不知所本。初不允,后闻之长信,似有允意。……高君苦心经营如此,不审公意如何耳。”
“信中高君即高阳,代指李鸿藻,间平指恭亲王,‘长信’指居住长春宫的慈禧太后。这封密信证明,是李鸿藻找出李天馥夺情的故事来说服恭亲王的。天馥之事,《实录》和官方史书上均无记载,典出李元度同治年间修撰的《国朝先正事略》,作为典籍使用,有点不够靠谱。恭亲王本来对李鸿章夺情并不允许,因慈禧太后也有此意,才同意了。”姜鸣说,过去学术界一直以为,军机大臣中,代表南派的沈桂芬比较开放,而代表北派的李鸿藻较为保守。从这件事可以看出,事实上,李鸿藻的气度和手腕,也让人惊叹不已,而他以及他操控的“清流”,与李鸿章以及其代表的“浊流”的关系并不是许多历史学者此前所认为的那么糟。
>>>相关链接 张佩纶部分信函、日记摘录
“水师创建之始经营擘画,在在须贯以精心,运以伟识,稍有不慎,流弊潜滋,中材当之犹难胜任。”(光绪六年三月二十日三鼓)
——张佩纶就设立北洋水师写给李鸿章的信,整整十页纸两千余字
“前读寄谕,抄示大著,精骛八极,目营四海,卓然可行,佩服无既。北洋本有创设水师提督之议,惟津、通、登三镇、金州副都统虽各有陆兵,与无兵同。节制兼辖,似只空文,而无实际,此须稍加斟酌者。南洋改并各处,精凿不磨。恪靖情形既生,意见各别,恐未能降心相从。旨令会商具奏,彼不欲会,则亦无从相商耳。……振帅有志整备师船,而财力不足以副之,终成画饼。”(光绪八年二月初三日)
——李鸿章就张佩纶《保小捍边当谋自强折》的复函
“都下诸公主持清议,皆呆人也。袁(袁世凯)乃子久从侄,于蒉执礼甚恭,且推子久旧交,亦何辄雌黄后进。第此公与之深谈数次,大言不惭,全无实际,而究其所为,骄奢淫泱,浮躁险很,无一不备,公以通家子弟畜之则可,以天下奇才目之则万万不可。所以不能已于言者,既已误合肥矣,更恐误国。”(光绪十年二十六日)
——张佩纶在写给李鸿藻的信中谈对袁世凯的看法,宣统皇帝在信上批“辨奸特识”
“余在翰林,屡论朝鲜君昏后谬,臣下朋党,军政不修,终为日本所吞并……语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徒知日本之贫而不知中国之苟安姑息,患更甚于日本也。北洋将骄率怨,合肥(李鸿章)老矣,左右又无良佐,徒恃一虚骄尚气之袁伟庭(袁世凯)以及支吾朝鲜,恐厝薪火上,自以为安耳。吾谋不用,尤愿吾言不验,则中国之福耳。”(癸巳八月十一日日记)
——张佩纶在日记中谈对朝鲜壬午事变以及对当时日本的看法
作者:李婷
编辑: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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