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笔下的毒枭连环绑架案,让作家阿来舍不得读完
你知道加西亚·马尔克斯吗?
鲜少有人的回答会是否定的。我们都知道《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我们都对“魔幻现实主义”耳熟能详;我们对南美洲的记忆中有他的一份;我们随他一起“亲历”了马孔多小镇的百年兴衰,或许还因他而尝试记住另一个拗口的小镇名:阿拉卡塔卡,因为这是他出生的地方;我们大概也都见过那张温暖而略带顽皮的笑脸。
还有一群大书迷在他辞世的那一年聚在一起,彻夜朗读他的代表作,在一本属于大家的《百年孤独》上留下自己的姓名,缅怀大师的远去。
不知读懂《百年孤独》的人有多少,可读过这本书的人一定有很多,翻开它,便能看到一段我们最熟悉,却也因为太熟悉而常常忽略的文字:
加西亚·马尔克斯,1927年出生于哥伦比亚格达莱纳海滨小镇阿拉卡塔卡。童年与外祖父母一起生活。1936年随父母迁居苏克雷。1947年考入波哥大国立大学。1948年进入报界。五十年代开始出版文学作品。1967年《百年孤独》问世。198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2014年4月17日于墨西哥病逝。
这段文字简短而完整,信息密度极高,每句话都是一个点,连点成线,勾勒出的剪影就是那位我们熟知的马尔克斯。
你了解加西亚·马尔克斯吗?
这个问题也许没那么好回答,大概没有多少人能拍着胸脯给出肯定答复,毕竟我们与马尔克斯隔着几重高山,一重是国家,一重是时代,一重是语言,还有一重是虚构。我们望见的他遥远又模糊,只是一个迎着霞光的剪影,细节处并不分明。多数人对他的印象是扁平的,因此称不上了解。
优秀的小说作家往往将自己隐于作品之后。读过小说,我们记住了故事中的人物,从主人公到出彩的配角,都有丰满的形象。我们跟随文字了解他们的喜好,经历他们的人生。作者却始终神秘,没人会指望通过小说了解作者的性格与喜好。评论家和读者能做的,唯有从字里行间分析作家的写作手法,揣测创作意图和意识形态,强加风格流派。
直到马尔克斯的回忆录《活着为了讲述》中文版面世,我们才得以从这部非虚构作品中瞥见真正的马尔克斯。蒋方舟在读了这部回忆录后说:“他那种对我来说如‘黄河之水天上来’的东西,那种你永远只有张大嘴吃惊的东西,终于知道了来路。包括他的童年经历,他祖母给他讲的那些吓人的故事,上学时第一个让他震撼的作家,他当记者的经历等等。这些对我并没有解谜的快感,反而让他越来越精彩。”
可惜他在回忆录中只透露了他的前半生经历,至于他的后半生关心什么,又为什么事而忧伤,则在另一部非虚构作品中得到了体现。
在60多岁时,马尔克斯花了三年,采访了一起连环绑架案的受害者和他们的家属,收集了大量资料,潜心创作了《一起连环绑架案的新闻》。很奇怪,这部报告文学作品的文字平实而客观,却有一种拉近读者与作者距离的魔力,仿佛每一页背后都印着马尔克斯紧锁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胡须,那是我们通过小说和照片看不到的样子。
《一起连环绑架案的新闻》
[哥伦比亚] 加西亚·马尔克斯 著 林叶青 译
新经典文化·南海出版公司
这里的他,会让我们想起鲁迅,那个怀揣一腔热忱呐喊的人。这里的马尔克斯是在忧伤而深沉地祈愿,为他伟大而不幸的祖国哥伦比亚记录一段悲戚的过往,并期望悲剧不再重演。
《加西亚·马尔克斯评传》作者陈众议说,“文学在各民族文化中起到了染色体的功用”。马尔克斯的《一起连环绑架案的新闻》也是哥伦比亚民族历史与文化的染色体,承载着民族的过去,保持着民族的根,铭记着民族的创伤,又能使其在世界的纷繁变化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当我们翻开哥伦比亚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历史,会被流淌在这个国家血液里的苦难灼伤,会为其比小说更加魔幻的现实所惊异:警察被当街枪杀、毒贩竞选国会议员、国家安全局大楼被恐怖分子炸毁、德高望重的总统候选人被暗杀……这一系列事件都无法与毒枭脱离关系,幕后黑手巴勃罗·埃斯科瓦尔以他的老家、北部城市麦德林为基地,依托贩毒团伙用金钱积聚的雄厚实力,在整个国家翻手云覆手雨。
面对这样的毒贩,马尔克斯曾公开呼吁:“不要把哥伦比亚变成一个丑恶的国家,要让哥伦比亚人及后代子孙能够生活。”
他的《一起连环绑架案的新闻》则是这些年的一个缩影,在这本书中,那个被“正义”和“邪恶”撕扯的年代,那个在动荡中无望地期盼安宁的年代跃然纸上。
当时,为了控制毒贩,哥伦比亚政府同意将他们引渡到美国,由美国判处极刑。这个决定在毒贩群体中引发了一阵恐慌,于是更多警察被杀害、更多炸弹被投放。也是在这段时间,马尔克斯记录的连环绑架案发生,绑架的对象是九名记者和一位政要亲属,其中几人的家族在哥伦比亚政坛和新闻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绑架案的幕后主使是毒枭巴勃罗·埃斯科瓦尔,他妄图以这几人的性命为筹码,同政府谈判,要求政府放弃引渡决议。而所谓的“谈判”,实际已近乎对政府的威胁敲诈。
起先,政府不愿妥协,因此虽然几位人质的家属先后进行了尝试,但都无功而返。期间,无辜的生命不断为政府与毒枭的战争陪葬。舆论、人质家属和毒贩开始对政府“夹击”,政府迫于压力,只得稍作让步。最后,在人质家属的协调下,一位德高望重的神甫取得博弈双方的信任,敲定了“停战协约”,解救了人质,将埃斯科瓦尔和他的羽翼暂时送入了监狱,为哥伦比亚赢得了片刻安宁。
关押埃斯科瓦尔的高级监狱俯瞰图
对于这样的结局,马尔克斯认为这是“智慧的胜利”。在书的最后,他引用一位人质的话说:“这一切能写成一本书。”
“加西亚·马尔克斯用小说作品创建了一个自己的世界,一个浓缩的宇宙,其中喧嚣纷乱却又生动可信的现实,映射了一片大陆及其人民的富足与贫困。”这是瑞典文学院将诺贝尔文学奖颁给马尔克斯时的颁奖词。当我们将目光挪到伏在案头记录连环绑架案的马尔克斯身上,再阅读这部作品时,不难发现,在这里,那个“浓缩的宇宙”还在,“喧嚣纷乱却又生动可信的现实”不改,而那片“大陆及其人民的富足与贫困”贯穿始终。
这还是那个我们熟悉的,最会讲故事的加西亚·马尔克斯。
在多数人看来,几乎无人能将那些年来哥伦比亚的混乱时局理出个头绪,要以此为题材,创作出情节连贯、叙述有力的作品,更是难上加难。而马尔克斯根据的创作,则如纽约时报的评论所说,同他“最有影响力的小说一样深具戏剧张力与情感共鸣”。
《百年孤独》拥有经典的开头,仿佛用一句简单的话铺陈开一幅古老的画卷,将读者从此刻送往遥远的过去,沧桑感迎面而来。《一起连环绑架案的新闻》的开头同样不凡,“上车前,她回头看了一眼,确保没人跟踪她。”这句话看似轻描淡写,实际却有着风雨欲来的气势,平静后暗藏波涛,定下了全书情节跌宕的基调。
他用细腻的描写让故事的人物仿佛来到读者身边,是一个触手可及的、具体的、丰满的形象。在一位人质获救后,马尔克斯记录了一个细节:
“我有六个月没照过镜子了。”她说。她朝着她镜中的影像笑了笑,那不是她。她直起身子,用发绳扎了一个马尾辫。她尽力打起精神,试图让镜子里的女人与她六个月前的形象更加接近。但无能为力。
仿佛这并不是一个生活在上世纪哥伦比亚的遥远形象,而是一个站在我们眼前的女人,她愁眉不展,刚刚摆脱囚禁生活的折磨,却无法摆脱这噩梦的侵扰,无法抚平那段日子在她的身心留下的伤疤。
马尔克斯用文字施展魔力,让读者与她同悲。最令人称奇的是,尽管他在作品一开头“致谢”就交代了人物结局,并且对于哥伦比亚的读者来说,这些主角更是家喻户晓,可仍然会令人在阅读时心跳加速,紧张得不行,陷入对人质命运的深深担忧。还有人说,若是自己没有一口气读完,便害怕她及其他人质无法逃离他们的困境。
跟随记者马尔克斯的“镜头”,我们仿佛亲眼见到了年轻的牢房看守,看他们如何十几岁就端起了枪支,以杀戮为常态;我们还来到埃斯科瓦尔和政府的谈判桌前,看双方如何周旋,看高手如何过招;我们似乎穿梭时空,来到了被毒品、恐怖主义和游击战争炸得千疮百孔的哥伦比亚,来到了马尔克斯的“镜头”后。
作家阿来感叹过,马尔克斯的书,读一本就少一本了。我们也许会因此舍不得读他的书,可更加令人舍不得的,是不读、不品他的书。
作者:李爱(书评人)
编辑:许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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